“哈玉,別誤會,是我們失言,失言!”王雨農先生膽小怕事,又深知這些學生孤兒與校長的親密感情,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呀。哈玉,你是大姐姐,可不許把這些話兒傳給校長嗬!”
周立言趕緊走開了。他後悔自己出言不遜,既然一怒之下創造了個新名詞“教育狂”,又何苦進一步加注腳,說校長是瘋子哩。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如果學生們也忘記了尊敬老師,象八隻小狗般的圍上來亂咬一通,我可就沒法在這“扶輪中學”跟大家共事了呀!
惶惶不安的氣氛籠罩著柳州火車站。連日來,章校長帶著李長辛去找鐵路局長,或者任何一位能關懷、幫助“扶輪中學”的大官兒;周立言和王雨農二位男教員則滿城轉著去找房子,找不到校舍也要找兩間棲身的破廟哇。哈玉和十六歲的石家壯帶領著小弟妹們看“家”,守候在月台上,看著悶罐車廂--它隨時都可能被拖進某一條道岔子上去;同時看護著不言不語的劉菊淡小姐。
劉菊淡心裏頗感內疚。讓孩子們照料我,這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再大的痛苦,也成了往事。再大的不幸,也隻是這百萬難民中的一丁點兒吧……她開始為“扶輪中學”效力了。便組織孩子們輪流到站外的荒地裏去揀柴,剜野菜,每天煮一大鍋野菜粥……這樣過了五天五夜,情況大體上摸清楚了。
柳州城竟然呈現著反常的繁華!
數十萬難民擁進了這座介乎於中小之間的城市,吃、住、病、死、治安、物價等等一係列問題,頓時出現了爆炸性的局麵。如果把“不設防的城市”、“無政府的城市”、“混亂的城市”、“惶恐的城市”、“罪惡的城市”、“饑餓的城市”、“災難之城”、“死城”、“臭城”等等概念統統加在一起,也不足以形容一九四四年的柳州啊。
它實際上變成了一座悲慘萬狀的巨大難民營。難民棚比原有的房屋多得多,搭滿了所有的街巷和公路兩側;連一塊雨布、一領棚席都沒有的人們,就隻能“蓋天鋪地”露宿街頭了。難民棚前又都擺滿了地攤,出賣他們千裏迢迢從家鄉帶出來的“細軟”物品,以換取幾天口糧或幾粒治療瘧疾的金雞納霜(奎寧丸)。地攤上的商品無奇不有。蘇州繡娘賣軟緞子被麵的,雜牌將軍賣佩劍的,古董商人賣秦漢虎符的,大學教授賣端硯的,滿清遺少賣朝珠的,盜墓旅長賣玉如意的,揚州仕紳賣鄭板橋真筆竹篁的,吉普女郎賣輪胎的,京劇戲子賣行頭的,傷兵榮軍賣子彈的,長沙土著賣米粉的,山東大漢賣煎餅胡辣湯的,天津名廚賣包子的,上海小開賣假藥的,以及大姑娘小媳婦頭插草標賣自身的……啊!朋友,你見過“餓殍當道,屍橫遍野”的慘狀麼?在這柳江兩岸,立魚峰下,浮橋水麵,車站月台,鐵路沿線,繁華鬧市,到處都有曬黑了、腫脹了、腐爛了的死屍。瘟疫流行,蒼蠅撲麵,豺狗紅眼,烏鴉翻飛,屍臭薰天。
就在這“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可愛的章樹人校長居然下決心要籌備開學!難怪周立言老師要罵他是個“教育狂”了……然而,蒼天作證,他真的開了學啦!
在這座難民城裏奔波多日,章樹人的凹眼窩陷得更深了。傍晚,西天泛起一片片火燒雲的時候,李長辛跟著校長興衝衝地趕回車站月台,並且把大家全都叫到悶罐車廂裏,立刻召開了一次籌備開學的秘密校務會議。與會的正式成員是包括教工在內的五位成年人,八名學生列席旁聽。章校長鄭重其事地找出校務會議記錄本,請圖書管理員劉菊淡小姐作詳細記錄。
章校長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說不上容光煥發,卻也是精神抖擻,目光逼人。他首先宣布:“咱們又有了校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