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朋友,你坐過悶罐車嗎?

所謂悶罐車,就是有著鐵皮外殼的貨車車廂。它的外皮塗著黑漆,印著白色的車號和噸位。隻有一扇笨重的鐵拉門,可以上栓掛鎖;兩側共有四隻又高又小的氣窗,帶鐵條柵欄,頗象監獄。對這種車廂最精當的形容詞就是:悶罐。現在,整個的“扶輪中學”被塞了進去,滿滿登登,更象一個巨型的沙丁魚罐頭了。

這罐頭裏的“魚”,都是真正的幸運兒。李段長力排眾議,撥給了這麼一節車皮,實乃扶輪中學不幸中之大幸!章校長心慈麵軟,居然放棄博愛而轉變為偏愛--在五百餘名師生員工之中單單“偏愛”了這十三個人,還不是殊榮和萬幸麼!隻要看看衡陽車站臥軌攔車的難民和傷兵,誰還能說坐在火車上的人不是天之驕子哩!

這十三位男女老少,老的就是四十二歲的章校長本人,小的,是那八個孤兒學生,此外還有生物教員王雨農,地理教員周立言,精神仍不正常的圖書管理員劉菊淡小姐和大力士校工李長辛。

天氣異常悶熱。沙丁魚罐頭裏的“魚”們幾乎快被蒸熟了,烤幹了。但是,做為關東軍先遣騎兵鐵蹄下的“漏網之魚”,他們寧願在這悶罐裏蒸烤,也不願被敵寇抓去煎熬。在這件事情上,王雨農先生有一段駭人聽聞的經曆。

這位身材矮小,臉色黝黑的生物教員,過早地花白了頭發,看上去比章校長還要大幾歲。他的學曆也不淺,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畢業生。十多年來他一直在逃難:畢業之後逃到東北,“九一八”事變又逃進關內,“七七”事變再次逃到南京……

他在南京城外一家私人的實驗農場裏當農藝師,培植番茄--西紅柿。當時中國人大都沒有吃西紅柿的習慣。他帶來的是日本番茄種籽,種在江南溫濕的沃土裏,精心管理,搭起支架,掐尖打蔓,去瘋枝留果枝,倒也侍弄得秧矮果大,眼看著就能獲得豐收,沒準兒還能賺一筆擴大再生產的資金哩。這也是農作物新品種的引進呀。為了推銷既可做菜、又能當水果生吃的西紅柿,他還跑進石頭城,給幾家餐館和水果店畫了廣告,寫了說明書……可是,誰也沒想到,這龍蟠虎踞的石頭城轉眼之間就被日寇攻破了,緊接著便是那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

王雨農躲在菜窖裏,幾天幾夜不敢露頭。槍炮聲平息之後,他剛一鑽出來,當場就被幾個鬼子兵抓住了。幸虧他會說一口流利的日語,菜窖四周就是那幾十畝日本品種的矮秧西紅柿,而且成群的日本官佐正站在田裏大嚼,這才幸免一死--王雨農大聲叫喊起來,說他是日本僑民。官佐們圍過來審問。王雨農反正是豁出去了,一口氣說了好幾個日本同學的姓名,以及他們家鄉的山川風貌,道路和著名建築物的形狀,並且一口咬定這些地方就是他和他幾位親戚的故鄉。最後,他拿出了自己早稻田大學的畢業文憑,那上麵填寫著他的日本名字,再加上他身材矮小,日本官佐終於相信了他是個前來“支那”開拓農業的日本僑民。此後,不但允許他繼續在這裏栽種西紅柿,還幾次把他帶在車上,進城去充當翻譯。

南京城裏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幾天就嚇白了王雨農的頭。

一天深夜,王雨農逃跑了……跑出了淪陷區,有如乞丐,沿著鐵路線南逃。幾個月之後,他蓬頭垢麵的走進了這所扶輪中學,聲言自己可以教書。李長辛象打發叫花子般的給了他一塊玉米麵貼餅子,正往校門外邊轟,恰巧被章校長看見了。一次長談,王雨農受聘為生物教員。他勤勤懇懇,努力工作,以校為家,轉眼已經過了五年。

後來,國內一家圖片公司,出版了一大本厚厚的《日寇侵華暴行實錄》圖片集。章校長買了兩冊,放在圖書室裏,卻又規定隻準教職員借閱,不準學生們看。王雨農先生看了,又一次勾起在石頭城裏親眼所見的慘狀和痛苦的記憶。他對校長說:“不讓學生看,是對的!”

隻有今天,“扶輪中學”擠在這悶罐車裏,又蒸又烤,八個孤兒學生全都張著小嘴喘氣,滿臉流淚,渾身淌汗,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章校長和王雨農先生才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兩本《日寇侵華暴行實錄》。

“應該讓學生們看一看……”王雨農說。

章校長點點頭。

利用火車停站過夜,加煤加水,人們下車埋鍋做飯的機會,在大力士李長辛的幫助下,費了不少功夫,王雨農才把那兩冊令人觸目驚心的圖片集找出來。第二天開車之後,章校長把它交給大家傳閱,“王老師,你給同學們先說幾句吧!”

“好,我說幾句多年不願意說的事情。我是從日本逃回國的,又從偽滿跑進關裏。我親眼見過鬼子兵在咱們中國首都南京的大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