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列車開得飛快,當天上午就北上到達衡陽--這是湘桂線的起點站,立即趕過湘江大鐵橋,調頭向西南方向逃跑。

四十年代的中國火車原本是開不快的。這列火車怎麼開得飛快呢?

原來火車司機心裏明白,衡陽是軍事重鎮,又是交通樞紐,粵漢鐵路與湘桂鐵路在此交彙,實在是兵家必爭之地。一旦衡陽失守(它南邊的廣州早已淪陷,北邊的長沙、株洲新近失守),粵漢線上所有的火車也就成了網中之魚,用司機的話來說,就是“胡同裏逮驢,兩頭堵!”因此,這位司機便與副司機和司爐等人商議在先,齊心協力,添煤燒汽,拚了命地開快車,不顧一切闖過衡陽這個“鬼門關”。何況他們的老婆孩子、行李細軟,全部家當也都裝在這趟車上了哩。

狗急跳牆。這個比喻不大文雅。但是,此列火車闖過衡陽的實際情形更加野蠻。小站不停自不待說;衡陽本站卻是人山人海,亂到了極點,根本沒有允許進站的“揚旗”,也沒有信號燈、紅綠旗等等調度指揮;所以列車也就肆無忌憚的“奪關斬將”直衝而過。難道不怕軋死那臥軌攔車的難民嗎?不怕鳴槍攔車的傷兵嗎?不怕扳錯了道岔誤入歧途而脫軌翻車嗎?不怕迎頭撞車或者掉進湘江裏去嗎?……不怕,什麼也不怕!列車轟隆隆地高速通過,噴吐著滾滾黑煙揚長而去了。

若要解答上述種種危險的難題,就是把發明了蒸汽機和火車的英國鐵道專家請來,大概他也隻能拜倒在上帝腳下了。

章樹人校長坐在悶罐車廂門口,親眼看見了這場“奪關斬將”的活劇,被驚得目瞪口呆,抗戰期間,各種慘劇他也見得多了,卻還未曾見過今天這種陣仗兒。毫不猶豫地開著車往臥軌者身上軋過去……他不知道自己坐在這列車上是否也有罪!火車居然在沒有調度的情況下闖過了衡陽,這究竟是幸運還是罪過呢?怎麼可能闖過來的呢……他百思不得一解。半個多月以後,他有機會與這位姓王的司機混熟了,才以書生學者的口吻相詢問。

“王大車,我想請教一件事兒:過衡陽的時候,你怎麼就敢不停車呢?”

“校長,要是停了車,就別想再開車啦!”

“哦?怎麼……”

“上來一群當兵的,拿槍逼著咱把火車頭一摘鉤,去拉他們的軍車!您明白啦?”

“唔……就不怕撞車嗎?”

“嗐!對麵根本沒有火車開回來。”

“說得對。那麼,沒有發車的信號,沒人扳道岔兒,你怎麼也沒走錯了軌呢?”

“這還不明白?衡陽是個丁字路口,往南往北都是日本兵,隻有往西這一條活路--那道岔兒早就焊死啦。往西!桂林,柳州,金城江,獨山,通著大後方!校長你的明白?”

“原來如此……可是傷兵直開槍呀……”

“打死誰,誰活該。”

“難民臥軌呢?”

“軋死誰,誰活該。”

“這,這……”

“這沒啥。中國人有的是,四萬萬五千萬嘛,好歹也是活下來的多呀!”

經過這次談話,章校長的書生氣是否減少了?誰也說不準。不過,有一點,他自己是知道的:國父孫中山先生提倡的博愛精神不能丟!戰局越是吃緊,這個信念在我心中就越是不容動搖。

如若動搖,就不存在這次遷校了。

遷校的目的是什麼?當然是為了繼續辦教育。教育的目的又是什麼呢?答案多得很,從孔夫子到蔡元培,從武訓到張伯苓,每位教育家都有一套學說。那麼我章樹人辦教育又為了什麼呢?此時此刻,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博愛。孫中山先生的親筆墨寶,赫赫聞名的八個大字: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章樹人在國內國外都見過許多次。他認為這是孫先生早年在檀香山受教育的思想結晶。我章樹人在劍橋讀書,得到的啟蒙也是如此。我回國來辦教育,難道不是為了傳播這種平等和博愛精神麼?可是,今天他感到了極度的痛心--日寇殺人放火,因為它是侵略軍,是野獸,自然沒有“博愛”可言;那麼,我們的火車司機王大車為什麼要說“軋死誰,誰活該”呢?而且他的確也是這麼幹的,開著火車衝向了臥軌的難民同胞嗬!

這極端的痛心,並沒有造成章校長辦教育的理想破滅,相反,他越發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千斤重了!“假如這個火車司機王大車,小時候也在我的扶輪中學讀過書,那麼,他就不會幹出這種野蠻的事情來吧!”是的,章樹人相信教育能夠克服野蠻。

章樹人率領的“扶輪中學”,此時總共十三名男女老少,押運著十萬冊圖書和課本,帶著六麻袋糙米(這是李段長昨夜晚親自領人送上車來的,而他本人,還留在耒陽,堅守崗位,等待著發出最後一列火車),以及簡單的行李衣裳、鍋碗瓢盆,靠著司機王大車的魯莽勁兒和非博愛精神,火車終於闖過了衡陽車站和湘江大橋,放慢速度,喘著粗氣,搖搖晃晃地向桂林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