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小文還是離開了他。那是一周之後,汪長尺回到住處,沒看見人,也沒看見行李箱,隻看見桌上壓著一張字條:“姓汪的,你每次跟我做,都戴著套套,你不愛我,你嫌我髒,所以我走了。姓賀的。”字寫得大,橫不平,豎不直,歪歪扭扭,就像整容把瓜子臉整成了菱形。這是小文第一次寫這麼長的句子。汪長尺久久地看著字條,說我戴套套,是不想再要孩子。我們養不起呀,傻瓜。
他到洗腳城打聽小文的下落。張惠說她一定是跟有錢人跑了。他搖頭,說她一定是被人騙了。汪長尺到派出所報賀小文失蹤。警察說一有消息我們就跟你聯係。租屋裏一下少了兩個人,頓時顯得空曠。餐桌寬了,床鋪寬了,房間的麵積忽然寬了三分之二。每晚,汪長尺黑著燈聽樓道裏的腳步聲,希望小文突然回來。他的聽力越來越發達,可以沿著樓道往下聽,一直聽到馬路邊行人的私語,甚至還可以沿著馬路再往前聽,一直聽到西江對岸大誌的“咿呀”。他的聽力延伸到街道、廣場、汽車站、火車站、醫院、學校……但聽了三個多月,仍然沒聽到小文的聲響。她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扔進了大海,連一聲“撲通”都沒有。過去,他在這座城市還有一個陪他說心裏話的,現在陪他說心裏話的沒了,唯一的安慰,就是來看大誌。他常常坐在江邊的亭子裏,呆呆地看著五樓林家的陽台。有時他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像是在跟大誌、小文或者汪槐和劉雙菊拉家常;有時他默默地瞭望,直到林家的燈全部熄滅,才起身離去。無論他在哪個方位刷油漆,無論離林家有多遠,晚上一下班,他就買一份盒飯提在手裏,迫不及待地坐上公交,趕到江邊的亭子裏,一邊吃一邊看,一秒鍾都舍不得浪費。隻要目光落在大誌居住的那一層樓,他就像忽然接上了信號,再疲倦也立刻精神抖擻,再煩躁也會平靜下來。慢慢地,他把那個陽台當成大誌,把那幢樓當成大誌,把眼前的樹木都當成了大誌。
其間,他收到一封汪槐的來信:
長尺: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和你媽最近睡不著,心慌慌,冒虛汗,感覺要出什麼事。有空把你們三人最近穿的衣服各寄一件回來,我幫你們問一問。大誌好嗎?會走了吧?請寄幾張他的照片。我們都想他了。
爸
汪長尺決定回一趟老家。他坐上了長途汽車。回到坳口時,他沒像從前那樣飛奔,相反,卻有一股力量把他拽住,每一步都想掛倒擋。時間是下午,還有兩小時天才黑。他不想讓人看見,便鑽進了旁邊的樹林。他想一個人混到白天不敢回家,真是失敗中的失敗。他坐在林子裏,樹木青草腐葉和鮮花的味道混雜著撲來,蚊子在耳畔“嗡嗡”纏繞。山形還是熟悉的山形,但村莊卻好像比從前更破敗更冷清。特別是自己家,竟然還是原來模樣,歪斜著,仿佛一陣風就能掀翻。夜蟲的鳴唱像潮水那樣漫起,天色一抖,突然暗了。乳白的炊煙被夜色融化,牛群回村,路上傳來晚歸者的說話。借著天邊餘光,他從雜木林鑽到茶林,又從茶林鑽到自家的後門。門虛掩著,“咿呀”一聲被他推開。汪槐問誰?汪長尺沒答,直接到了堂屋。他們正在吃晚飯,看見汪長尺他們都停止了咀嚼。汪槐說你怎麼回來了?大誌呢?小文呢?他們為什麼沒回?劉雙菊說你先洗把臉,我馬上給你煮飯。汪長尺放下行李,看著兩根剝皮的杉木從地麵直衝屋頂,撐住歪斜的大梁。汪槐的目光跟著他的目光爬上去。他們的目光在梁上交彙。汪槐說沒關係,還能頂一兩年。
“我不是給過你兩萬塊錢起房子嗎?”汪長尺說。
“小文生孩子的時候,又還給你們了。”
“我還以為那錢是你沿路討來的。”
“討來的,隻夠一路吃一路住。”
汪長尺打開行李箱,掏出一遝錢來,說這是我刷油漆掙的,夠起一幢房子了嗎?汪槐說夠是夠了,但我不忍心拿你的。你們要租房,要養大誌,還得留錢給大誌讀書。“不,不用了……”汪長尺差點說大誌不用我們養了,但他馬上咬住嘴唇,說我還可以掙。汪槐歎了一聲,說農村這個家靠你,城裏那個家也靠你,兩頭都重,這擔子你怎麼挑得起?汪長尺說慢慢就輕了。
深夜,汪槐擺上香紙、刀頭肉、酒、大米、雄雞和鈸等等,在輪椅上開始做法。一年前他拜光勝為師,正式成為魔公。入行前,他曾經猶豫,但橫比豎比,想要身殘誌不殘,想要為家庭分擔一點負擔,那做魔公幾乎是他唯一的選擇。他的文化水平比光勝高,做魔公的水平也比光勝強。現在,村裏村外凡有人問鬼,大都請他,反而不太請光勝了。一旦有人相請,他們會派人來把他抬過去,好酒好飯好茶好煙侍候。碰到幽默的看客,他們會說汪師傅想得真周到,連板凳自己都帶來了。這話的意思就是汪槐“做法”時不用準備板凳,因為他隻能坐在輪椅裏。他慶幸這個世界上還有不需要站立的職業,否則他就沒活路了。做完法,他能收一點現金,還能把那隻用來開路的雄雞帶走。他被人尊敬的程度先是趕超光勝,後是趕超鄰村小學的龐老師。每每被人用滑竿抬著迎送,他就覺得自己是陰界的“駐陽大使”,就會想起一句古話:“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