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那一次是外祖父病了,病得很厲害。二舅數日後騎馬趕到蘇州,已經先期到達的大鳥正蹲在城外的路口迎他,它知道那是必經之路。二舅看到大鳥已瘦得皮包骨,但精神依然很好。大鳥在前頭帶路,在蘇州一家小客棧找到外祖父,外祖父已病得奄奄一息。讓二舅不解的是長魚公子正在旁照料他。按親戚關係,二舅該叫長魚公子表舅。長魚公子說二阪你來啦,二舅點點頭,說表舅謝謝你照顧我爹。長魚公子熬得兩眼像紅燈籠,胡子拉碴的,看著二舅眯眯笑,說:“二阪,你爹可把我坑苦了。告了我,我還得伺候他。”二舅知道他在說笑話,他在任何時候都是樂觀幽默的,但模樣這樣狼狽卻是頭一次見到。長魚公子從年輕就瀟灑,總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這些日看來真的沒顧上。二舅就說:“表舅,你們這是何苦呢?我看你們官司別打了,回去算啦!”長魚也苦笑了,看看躺在床上的外祖父,說:“不行啊,我答應,你爹不答應。先前醒過來時還對我說,你別看我生病,偷著跑了,官司得打到底。你看看你看看。”二舅說官司打出輸贏會怎樣?長魚說若是你爹輸了隻把錢財輸進去了,若是我輸了得搭上一條命。二舅說這話怎講?長魚說我罪當砍頭!二舅急了,說那就別打了!要不你趕緊跑吧,趁官司還沒見分曉。我爹這裏有我照應。長魚哈哈大笑,說表外甥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可我不能跑。你表舅我一輩子玩啥都玩個盡興,這麼一走了之,你爹的錢就白花了。二舅怎麼勸,長魚就是不走。長魚說你照應你爹吧,我住在別處,得洗個熱水澡去,渾身都臭了。說罷匆匆而去。

二舅在蘇州住了兩個多月給外祖父延醫治病,直至康複。二舅又勸他回去,外祖父說你別勸我,快回去操辦送錢來。

二舅知道無法改變他的主意,隻好告別回家了。然後又是賣地送錢,一如往常。

這場官司持續七年之久,外祖父居然奇跡般地贏了。

大鳥首先跑回來報了信。二舅趕緊帶人去蘇州府接外祖父。外祖父當年去打官司的時候還很健壯,這時已是白發蒼蒼,七年的官司把他變成了一個枯瘦的老人。

贏了官司,外祖父並不歡喜,也無悲傷。這場官司的輸贏並沒有什麼意義。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輸贏,他隻是為了耗盡家財才打官司的。那七年真正折磨他的仍然是他自己。

外祖父的桃花渡煙館早已關閉。多年開煙館得來的錢財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外祖父隻不過經了一遍手,卻完成了一個過程。那些終究成了身外之物。他的幾千畝地也大多賣掉,賠進那場毫無意義的官司裏。

多年後天易在追尋那場官司的價值時,曾替外祖父惋惜,當年他為什麼不能做得更漂亮一點呢?比如用打官司的錢接濟窮人,比如用在修橋鋪路上,比如哪怕是造一座廟什麼的。

但他的確沒有。

他的錢都用在官司上了。

就是說那麼多錢都進了衙門口那個無底洞,都進了貪官汙吏的口袋。他在醒悟和懺悔的過程中並沒有走向崇高。這的確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二舅沒能把外祖父接回來。

因為外祖父在蘇州突然失蹤了。

他隻見了二舅一麵。那晚上小客棧裏,外祖父和二舅相對無言。外祖父已把煙戒了,卻學會了喝茶,據說蘇州有很好的茶葉。他端著一把壺,偶爾呷一口,然後又是沉默。二舅怕他想不開,說了許多寬慰的話。外祖父癡癡地坐在那裏,像是專注地聽著,又像是沒聽。後來他們就睡了。

天明二舅醒來時,外祖父不見了。外祖父讓客棧主人轉告二舅一句話:不要找我。二舅反複追問,就這一句話?就這一句話?就這一句話。

二舅不甘心,急匆匆出門去到處尋找,後來找遍了蘇州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結果也無蹤跡。

大鳥也同時消失了。

在過去的七年裏,它跑過的路程沒有哪條狗能比得上。二舅相信世上沒有比它更優秀的狗了。他猜想著大鳥肯定和外祖父一同走了,那條忠實而勇敢的羲狗不會離開它的主人。也許有一天,它會跑回家報告外祖父的消息。

那天蘇州府整個籠罩在彌天大霧中,亭台樓閣街道小巷一切景物和人形都若隱若現、撲朔迷離。二舅一直尋到城外,曠野山河同樣一片迷茫,恍若幻境,麵前的每一條路似乎都通向天堂,也通向地獄。

二舅兩手空空回到家,萬分沮喪。兄弟們聽說父親不見了都要分頭去找,心裏都很淒然而惶然。最後還是外祖母勸阻了他們。外祖母對外祖父的失蹤出奇的平靜,她說別找了,他不讓你們找你們就別找,你們找不到的,找到他也不會回來了。外祖母憑預感知道,他肯定歸隱桃花渡去了。幾十年前他從桃花渡山口走出來,走到這個世界上,背著一卷獸皮開始闖蕩。幾十年間,他經曆了人間一切該經曆的東西,他隻是在這個世界上走了一遭,現在又兩手空空回去了。他不再有任何財富,也不再牽掛任何人,他將在桃花渡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度過他的餘生。

二舅在蘇州府到處尋找外祖父的時候,也去了長魚公子住的那家客棧,意外地發現長魚公子並沒有被抓起來,他正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去的樣子。二舅驚訝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長魚看懂了他的目光,說你在奇怪我怎麼沒被殺頭是吧?二舅點點頭。長魚笑了,笑得有些狡猾,說你爹能用錢買贏官司,我就不能用錢買一條命嗎?我的錢比你爹多。二舅說我知道你的錢多,可你怎麼不把官司買下來,多險啊!長魚說你不懂,你爹比我更需要贏。二舅說你這是拿命下賭呢,長魚笑道,我知道沒事的,有錢能使鬼推磨,傻外甥,你以為我會真的去讓他們砍頭哇?屎!

這幾乎是一個讓雙方都滿意的結局。外祖父贏了官司卻去了桃花渡,長魚公子輸了官司卻沒有丟腦袋,打點行裝回山西老家去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幾乎都耗盡了所有的錢財。

天易不知道外祖父是否真的能因此而解脫,事隔多年,也不想重新評判他的一生再去攪擾一個早已安息的靈魂。事實上,天易對外祖父還是知之甚少。母親零星的回憶,也隻是為他勾勒了一個輪廓。她並沒有打算為外祖父掩飾什麼,她說過,你外祖父掙來的錢都是不名譽的,發的都是不義之財。這是母親的品性。她一生耿直而近偏執,常在村裏為鄰裏排解家庭糾紛,隻以是非為標準,並不顧忌得罪誰。

天易曾為外祖父惋惜,惋惜他沒用打官司的錢去做一些功德事,以贖回自己的罪過。但後來他明白了,那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或者隻是一個很落套的設計。

天易並不想再責怪他什麼。外祖父已距他十分遙遠。人間的許多是是非非,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流逝都會淡漠而輕飄。何況他生活在那個混沌的社會。

那隻是一段沉甸甸的曆史。

在那條風雪彌漫的千裏古道上,起碼留下兩行清晰的腳印,一行屬於外祖父,一行屬於大鳥。

外祖父失蹤以後,外祖母也一病不起,常年臥床。外祖母是續弦,生下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前妻留下六個兒子兩個女兒,總計有十三個兒女。雖說大家處得極好,前頭的舅舅們都成大人了,但還是有不少事要操心。外祖父棄家而去了,她不能不操心,也無法不傷感。操心歸操心,實際家中事裏外都由二舅張羅。

其實外祖父在家時,家裏的數千畝地也一直由他經管的,那時外祖父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煙館上。現在不一樣了,煙館已經賣掉,家裏也僅剩百十畝薄田,光景一落千丈,下人們大都散去了,二舅便帶領一群兄弟親自耕耘收獲,過起儉樸的日子。鄰人們都說,二阪能行,潭家還能再起來。

大舅早年在外求學,原說由清華學堂保送美國留學的,不知為什麼他後來沒去,而是投筆從戎了。最初幾年還常有家書,後來便不知去向。家中的事變他完全不知道。二舅就成了整個家庭的主心骨。

母親說,你二舅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在場麵上也極有威望,時常為別人家的事奔走忙碌。外祖父為一場官司需要大批錢款,二舅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過,一片片賣掉土地,源源不斷地把錢送去。因為他知道,外祖父不把家財毀掉是不會安心的,作為兒子,他所能做的就是讓他如願以償。外祖父失蹤後,他比以前更孝敬並非生母的外祖母,愛護一群異母弟弟妹妹。作為一家的主事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不能垮掉,他像一棵大樹,為這個敗落淒涼的家鋪上綠蔭,遮風避雨。妹妹們相繼出嫁,都是他一手操辦,又時常去看望。哪個妹妹在婆家遇到麻煩或處境不好,他總會立即前往,幫助排解。

二舅仁愛大度,卻又操家嚴厲,不允許弟弟們沾染一點惡習。四舅曾因賭了一次博被他捆起來在樹上吊了半夜。那是個五毒俱全的時代,破落家庭的子弟們稍一放縱,就會陷入泥潭。外祖父的教訓是刻骨銘心的,二舅希望從他手上能重振家業。二舅每天黎明起床,喂飽牲口扛上犁耙就下田地,不用說什麼,弟弟們趕緊揉揉眼也隨後跟去,中午飯一般由女人們送到田裏吃,一幹就是一天。

後來舅舅們相繼成親,二舅也不準他們分家出去,一家人仍在一起,一口大鍋吃飯。雖說清苦一點,但吃飯沒有問題,一個大家族依然是完整的。在外人眼裏,潭家兄弟擰成一股繩,家業振興指日可待。

但振興家業又談何容易!

那時候,僅靠正道是難以發財的。百十畝薄田,打發日子而已。雖說二舅也陸續又買了幾十畝地,但是再想有外祖父時的財富,絕無可能。多少年下來,日子依然清淡,舅舅們都有些灰心了。而且家庭太大,兄弟們住久了,免不了要磕磕碰碰的,鬧些糾紛。外祖母臥病在床,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治家,幾個大兒子都不是親生,雖說都孝敬,也就是情義母子,媳婦們更遠一層,深淺都有顧忌。二舅竭盡心力,維持這個家,但內裏已是千孔百瘡了。舅舅們都尊重這個一心為家的二哥,都知道他不容易,顧著麵子,可媳婦們早就三心二意了,為做飯為穿衣為人情走動為孩子,吵吵鬧鬧的事不斷發生。一時在舅舅們的管教訓斥下又平靜幾天,表麵和和氣氣,心裏又記著對方。其中有個五妗子性格最烈,最看不下這種娘兒們扯舌頭,表麵笑嘻嘻,內裏伸拳動腿的事。她說話不饒人,橫眉冷目,冷不丁放個橫炮,三天兩頭和人吵,五舅根本管不了她。母親回憶說,我性子也不好,從你五妗子嫁過來,就常和她吵架。其實你五妗子的好多話都對,說這個虛情假意,說那個挑弄是非,總是把話說人臉上,就免不了傷和氣。我是看你舅舅們為難,就勸她說女人家別管那麼多事,一切由二哥做主。她就火冒三丈,說二哥管得了嗎?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席,我看早散夥早清靜。我就和她吵,大吵小吵,三天兩頭吵。我倆都是直性子,不記仇,吵完就好,好幾天又吵,是最好的朋友,又是最大的冤家。她說早該把你嫁出去,嫁出去就沒人和我吵了,我說五哥就不該娶你,不娶你也沒人和我吵了。

家裏一天天不安寧。終於,四舅和五舅各自帶上妻小,離家出走了。兩個舅舅是怕有一天兄弟們傷了和氣,再鬧分家就沒意思了,不如索性出走,另奔天地。後來好多年五舅沒有音訊,四舅三個月後就捎信來,說一家人到了上海,讓二舅不要掛念,在上海幹什麼信上沒說。二舅拿到信,淚珠子撲簌簌落下來。

一個完整的家從此破碎了。

有一年忽然傳來大舅的消息,卻是個噩耗。帶信人說他已經死了一年多,現在葬在上海附近的一個荒丘上,讓家裏人去運他的屍骨。

這消息一驚一乍的,全家人都呆了,繼而是一片哭聲。二舅趕緊收拾馬車,帶上三舅和一個夥計去了上海。到上海後又找到四舅,兄弟三人按地址找到人,一個雜貨店老板接待了他們,說明天一早我帶你們去。要是路上有人盤查,你們就說是我的夥計,出外進貨的。二舅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心裏直犯嘀咕,就問是怎麼回事,大舅是怎麼死的。老板說你們就別問了,今晚早歇息,明天就照我說的辦。

第二天微明,老板帶上二舅一行人上路,出上海到荒郊野外的路上,老板才說出實情。

原來大舅早去江西參加了紅軍。長征開始後,他被組織上留下來堅持地方鬥爭,發展遊擊隊,因為他在舊軍隊裏幹過,當過團長,打過很多仗,有相當的組織才能。國共合作後,活動在南方八省十三個地區的紅軍遊擊隊,被改編成國民革命新編第四軍,奉命向皖南、皖中集結。那時大舅是一個支隊的團長。他帶領部隊向皖南岩寺地區開拔,日夜兼程。數年征戰,都在極其艱險的環境中,大舅九死一生,也異常疲憊,但他和戰士們一樣又非常興奮,國共終於合作,終於能專心打日本人了。途中,部隊宿營在一個山村。傍晚時,大舅帶一名警衛員在附近的小河邊散步,心裏很寧靜。這是難得寧靜的片刻。後來他的警衛員回憶說,那晚他顯得特別親切,話也很多。他向警衛員說起遠在蘇北邊陲的老家,說起他的童年,說起他離開清華學堂投筆從戎參加軍閥戰爭後又投身革命的經曆。而這些話是平日絕不向人談起的。他漸漸有些激動和傷感。蘇北老家早已斷絕了音訊,感情上也早已淡薄。那個地主家庭和他的革命道路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他從小念書,又是由外祖父的錢財供養的。那裏還有他的一大群兄弟妹妹,作為長子,理應還有他的家庭責任。但他無法回去,也不能通信,那會害了他們。那時他仍然不知道家中的變故。就要奔赴抗日前線,等待他的是拚殺、流血和死亡,那種為國捐軀的悲壯感和飄零感,使他又重新想起故鄉,想念那座遙遠的荒涼的小城。他說如果有一天死了,還是希望能把他的屍骨埋回家去。那是一份割不斷的鄉思鄉愁。那時他並沒有想到而且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隔河對岸的樹叢裏,正有一支黑洞洞的槍管一直隨著他移動。就在他們散步結束要往回轉的時候,對岸的槍終於響了,大舅當即倒地再沒有起來。

不知是誰打的黑槍。

大舅死得突兀而簡單。一點也不轟轟烈烈。

幾個舅舅都很悲痛。特別是二舅,心裏像被掏空一樣,當年為一場官司家財散盡,外祖父失蹤,都沒有這樣難受過。

雖說大舅失去音訊多年,可他相信他一直活著,而且在外幹著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業。他知道大哥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年輕時的舉止言談都那麼與眾不同,他一直是二舅心目中的偶像。自從外祖父失蹤,二舅便格外想念他的大哥。他無數次夜半醒來無法再入睡,想象著大哥在哪裏,在幹什麼,希望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載著輝煌和榮耀歸來。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那一聲黃昏的槍聲斷送了大舅的性命,也打碎了二舅最後一個夢。

數日後,老板帶他們輾轉幾百裏,趕著馬車來到一片山區,找到山下的一條小河邊。這裏修竹茂林,清水繞山,寧靜得如同世外。老板指著一個長滿荒草的土丘說,潭團長就埋在這裏。三個舅舅慢慢走過去,齊齊跪在墳前放聲大哭起來。他們沒有想到,思念大哥多年,會是這樣相見,這樣結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