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柴姑聽說後,真想給那老頭幾個嘴巴子!

她曾把事情想得極為複雜,沒料到竟是這樣簡單,就是為了兩口袋糧食。這幾乎是一場惡作劇!

柴姑惱怒地盯住老頭看了好久,終於歎一口氣,說:“算了。給他取兩口袋糧食,把他送回去吧!”

柴姑想她隻能這樣。

那時柴姑仍然沒有想到,此後很多年,她的孩子會像狼叼羊羔一樣,一個一個被人叼走。這次隻是一次預演。

就因為她有糧食,她有土地。

她的真正的苦難還在後頭。

從傍晚時就黑雲壓城了。

半夜時,雷暴雨終於來臨。

通天的閃電從遠處逼來,之後便在塔頂盤繞。塔裏明明滅滅,大大小小的蛇盤成團,靜靜地動也不動,它們被雷聲嚇壞了。小迷娘坐在一張爛草席上,雙手抱膝,下巴頂在膝蓋上望著外頭出神。她並不怕轟轟的雷聲,沒有什麼讓她怕的。她隻是嫌雷聲太吵,讓她無法入睡。

突然間,外頭雨聲如濤,狂風呼嘯,雨水如長鞭甩進來,把小迷娘打得精濕,渾身涼涼的。小迷娘忽然有些興奮,起身貼近塔窗往外看,外頭一時夜如潑墨,一時燦若白晝,雷電閃爍中,天地都在搖動。那時塔下的小城風雨飄搖,黑色的屋脊和瓦壟鱗次櫛比,幾道小街都成了洶湧的河流。街兩旁不時有房屋轟然倒塌,從雨聲裏遙遙傳來一兩聲狗的尖叫。小迷娘高興得又喊又跳,把頭伸出窗外朝著黑夜喊叫雷啊電啊雨啊……突然一聲炸雷一片火光,塔身猛烈搖晃了一下,然後嘩啦啦一陣響,塔頂被掀去一角!小迷娘差點被甩出去,兩耳震得發麻,眼睛像被灼燒了一樣。她嚇了一跳,以為頭被炸飛了,伸手摸摸還在,又放聲大笑起來,轉身踢了一腳繞成疙瘩的蛇群喊道看呀看呀塔頂炸飛啦都起來別在那裏裝死龜孫子們!她已經很久沒這麼興奮了,蛇們果然都在她身邊直立起來往外看。

第二天大雨停歇時,小城許多人跑來看被炸毀的蛇塔,站在遠處指指點點吵吵嚷嚷。大家都知道小迷娘在蛇塔裏,就猜測她被炸死沒有,除了老三,並沒有什麼人特別關心她,小迷娘死活都和他們無關。但如果小迷娘被雷炸死,畢竟算得上一件新聞,甚至還有人已開始暗中為她惋惜。小迷娘曾讓小城的許多男人為之銷魂。她是這座小城的精靈。

但沒人敢上去。蛇塔上的蛇太多,從上到下,塔梯塔縫塔壁塔裏塔外,到處都是蛇,有的盤結有的懸掛有的遊動,有毒蛇也有無毒蛇,蛇與蛇之間時常發生戰爭,一場戰爭過後就有幾十條上百條死傷。小迷娘日常主要的事情就是清理死蛇,一條條拎起來扔出塔外。人從塔下走,會冷不丁飛來一條死蛇掛你脖子上,讓你魂飛魄散。

瞎子九九早就說過的,古塔本為鳳鳴塔,蛇踞古塔是為吉兆,那上頭的蛇有說道呢,蛇為龍,龍在則鳳必來,也許百年,也許千年,那時龍鳳重合,小城還會有貴人出世。後來小迷娘常住塔上,就有人開玩笑,說小迷娘也算一隻鳳吧?瞎子九九歎口氣,說你們別小看了小迷娘,也算個奇女子了。她臉上是不是有六顆白麻子?那人答不上來,說她臉上確有麻子,沒留意是幾顆。瞎子九九說就是六顆,可惜了。如果是七顆,將貴不可言。就差這一顆麻子,小迷娘就成了乞丐命。不過她這個乞丐並不缺少吃穿,隻是她不貪錢財不愛安逸,寧肯破破爛爛,其實比一般人逍遙得多呢。這是沒辦法的事,命該如此。就像這世上的伶人,在戲台上做了一輩子帝王將相娘娘貴人,都是假的,就是因為哪裏少了一點什麼,隻差那一點點。正所謂差之毫厘,謬之千裏。小迷娘隻好做逍遙娘娘了。

那人後來費了很多心機,故意和小迷娘迎麵走過,到底證實了瞎子九九的話,小迷娘臉上果然是六顆淺淺的白麻子。奇了。

小迷娘那年從荒原回來,幾乎變了一個人。

那次她在草兒窪住了三個月。

柴姑不讓她走。柴姑說不是你喊來那麼多人救我,我就被狼吃了,我得好好謝謝你。

小迷娘說我本來不打算救你的,後來想想這有點下作,讓狼把你吃了顯得我不厚道。

柴姑就笑了說聽口氣好像咱倆有啥仇似的。

小迷娘說仇是沒啥仇,我就是想給你搗蛋。

柴姑笑眯眯看著她說你打算怎麼給我搗蛋?

小迷娘說不是打算給你搗蛋,我已經給你搗過一蛋啦。

柴姑說噢!你倒說說看在哪裏給我搗了一蛋?

小迷娘說老三讓我迷住了。

柴姑一愣,重新打量她,知道這女子不是開玩笑了,就說這會兒老三在哪?

小迷娘就很得意說咋樣你著急了吧你一著急我就開心。

柴姑突然提高嗓門我問你老三在哪別給我嬉皮笑臉的!

小迷娘索性笑起來,說老三在哪都和你無關他現在是我男人。是我男人!懂不?

柴姑伸手揪住她衣領說你這女人真是胡來!我說呢老三咋一去不返原來是你搞鬼你差點誤了我的大事,我讓他買種子買牲口買農具的你幹嗎要纏住他幹嗎要給我搗蛋!

小迷娘拿開她的手說你這人也是沒名堂,搗蛋就是搗蛋有理由還叫搗蛋嗎?

柴姑說他是我男人你不能扣住他不放!

小迷娘說笑話他怎麼就是你男人呢就因為你跟他睡過覺對吧我也跟他睡過覺的,柴姑說我都給他生了孩子了你這人怎麼歪攪胡纏呀,小迷娘說你這人才歪攪胡纏不講道理,柴姑說我怎麼不講道理啦,小迷娘說聽老三說他們兄弟三人都是你男人你霸道不霸道你三個男人還不興分給我一個?柴姑說我有幾個男人是我的事礙你什麼啦,小迷娘說可見世道不公平你還好意思說,柴姑說世上的男人多了你咋不去纏一個來偏纏住老三?小迷娘說你咋知道我不纏別的男人我看中誰就纏誰一纏一個準,柴姑被她氣得忽然笑了,說你這女子怪不得叫小迷娘敢情是一隻花蝴蝶啊,小迷娘說讓你說準了我就是花蝴蝶。柴姑說你幹啥來了說吧,小迷娘又笑了說你這人不長心眼,明擺著我還有什麼正經事就是給你搗蛋來了在你眼皮底下搗蛋。柴姑笑笑說好好好我看是敢在我這裏殺人還是敢放火。小迷娘說看你說的殺人放火是老爺們兒幹的事咱不幹那事。柴姑很大度地笑道好吧好吧,由你!要不要先弄點吃的?吃得飽飽的好搗蛋我不能讓你餓著肚子搗蛋對不?小迷娘說這就對了這才像柴姑,你放心好了我會好好給你搗蛋的。

小迷娘吃過飯直打哈欠,說柴姑我得先睡覺幾天幾夜沒合眼了,說著往柴姑床上一躺便立刻沉沉地睡著了。柴姑不喜歡別人睡她的床就使勁推她卻怎麼也推不醒,想想她終究救了自己不好過分無禮,再說天已半夜自己也困得不行,就擠了擠和她同睡一張床了,心裏卻別扭得很。

這一覺睡了兩天兩夜。

柴姑醒來時見小迷娘正坐在床頭看著自己,看來她早就醒了,就說你怎麼這樣看著我像個賊似的。小迷娘說怪不得老三說你比我俊,我真的比不上你。柴姑揉揉眼說你也不醜啊不然咋叫小迷娘呢。小迷娘歎口氣,說老三其實還是常想你的,我看得出來,隻是守著我不敢說,我老罵他。柴姑說那男人沒個主見我早就知道的。小迷娘說你恨他帶走了你的金子?柴姑說我恨他誤我的事,不是後來江伯想起去黃口鎮置辦農具種子就會誤我一年。小迷娘說不能全怪他,是我纏住不讓他回來的,就是有意要誤你的事看來我是白費心機了。要說呢,老三跟你也幫不上什麼忙,我看得出來,當初他就是回來了,遲早還會離開你。他的心不在土地上,他喜歡東張西望,倒是很適合在城裏混的。柴姑笑笑說你這麼說是怕我再去找他?小迷娘說那倒不是,我說的是實話你找到他也沒用他不會回來了,他在城裏開了個飯店。柴姑說你們在一起好不?小迷娘說好啥好除了他那個物件像回事其餘的都說不上啥好,你還以為我會真的給他當老婆過日子啊鬼!這趟出來我倒是給他找了個老婆是個小妮子頭一夜就叫他弄得吱哇吱哇直叫喚,小迷娘說得自己笑起來。柴姑說這麼說你又厭煩他了?小迷娘說也說不上厭煩,我這個人不會給任何人當老婆就是喜歡熱鬧又沒個長性玩一陣子散夥。柴姑說你說實話這趟來找我究竟有啥事?小迷娘笑道不是說過了嗎就是來給你搗蛋。還有呢?還有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了不起的女人讓老三把你吹得一天一地的。柴姑笑了說我又沒三頭六臂,小迷娘說有三頭六臂就是妖精了。兩人說得嘻嘻笑起來,柴姑說我帶你去看看我的土地好大一片呢。小迷娘說走走走我正要去看看你的什麼寶貝土地真是活見鬼!然後兩人就溜下床到江伯那裏拉兩匹馬騎上出了草兒窪。

那幾天,她們親熱得像一對姐妹,一時在荒原上放馬奔馳,你追我趕;一時跳下馬坐在雪地上頭抵頭嘰嘰咕咕,然後一陣陣大笑,似乎完全忘記了她們之間的不快。柴姑帶她跑遍了自己土地的每個角落,告訴她這塊地是種豆子的,那塊地種過秫秫,還有哪塊地種過什麼,什麼什麼的,說得眉飛色舞。小迷娘幾乎被感染了,她真是有點羨慕她,不僅羨慕她這麼大一塊土地,還羨慕她對土地的癡迷,這個女人真是邪門了。

夜晚兩人抵足而眠,柴姑本來為她安排住處的,可是小迷娘不去,堅持和她睡在一起。柴姑說真不知該討厭你還是喜歡你,小迷娘說喜歡我吧男人都喜歡我,柴姑說我是女人,小迷娘說我看你更像個男人。柴姑不再搭理她,她知道她會沒完沒了,拉過被子隻顧睡了。小迷娘卻不安生,突然從被窩裏哧溜哧溜爬到柴姑這頭來了,拱到她懷裏亂動,一時摸摸柴姑的屁股,一時撓撓她的胳肢窩,柴姑躲閃著你幹啥你!小迷娘索性捉住她一對乳房說你這東西天下第一,柴姑說你是第幾?小迷娘說唉唉我隻好天下第二啦。柴姑撲哧笑了說真是委屈你了,就拿開她的手說你還是去那頭睡吧我不習慣兩人睡在一起怪癢的。小迷娘說我要是男人呢,柴姑說你是男人完了事我也一腳蹬開讓你滾蛋我就喜歡一個人睡。小迷娘說滾就滾一把撩開被窩赤條條的站起身噔噔噔跑另一頭睡去了躺倒時咚一聲,說怪不得老三要離開你沒個女人味!柴姑也叫起來說有他沒他我一樣過日子一樣找男人你不要再提什麼鬼老三!小迷娘就喊起來老三老三老三!……

但第二天她們又和好了。

到底是小迷娘沉不住氣,天明時蹬了柴姑一腳說哎哎你醒了沒有沒個男人摟著我睡不安穩,柴姑其實也醒了就是不想理她。小迷娘又蹬她一腳說你對土地那麼感興趣?柴姑說你咋對男人那麼感興趣?小迷娘說這不一樣和男人在一起渾身快活和土地打交道有啥快活一天到晚累得半死,柴姑說你懂個屁!小迷娘就歎一口氣說我其實真眼饞你有這麼多土地,柴姑說眼饞你也去開一塊地吧,小迷娘說我才沒你那麼傻,柴姑說你到底想說什麼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小迷娘說我怎麼知道我想說什麼,柴姑笑了說你這女子我算看透了說話沒個準,小迷娘也笑了說就是呢我是想到哪說哪,你看透我了我可沒看透你,柴姑披衣坐起來說你就住一些日子慢慢看吧。

在草兒窪的三個多月裏,小迷娘幾乎引誘了柴姑所有的夥計。沒有誰能擋得住她的挑逗。

柴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裝作不知道,她想我才不管這閑事呢,隻要他們願意。她知道夥計們需要女人。

他們當然願意。

那時夥計們大都還是單身漢。在此之前,柴姑曾把夥計們放出去尋找女人,但收獲甚少。隻有三個人帶了女人回來,還有一個夥計死了,一個夥計走了沒再回來。帶來的三個女人不是太老就是太小,而且相貌醜陋,也是饑不擇食的光景。柴姑看了就惡心,這事很讓她傷腦筋。但她知道這是個無法回避的麻煩事。

平日庵棚裏冷冷清清,忙起來還好,閑下來就格外難受,夥計們精力旺盛的身體裏潛藏著巨大的危險。在過去的日子裏,柴姑不止一次覺察到這種威脅,她知道他們不敢對她怎樣,但她管不住他們濕漉漉的充滿渴求的目光,那種目光一有機會就會掃射過來並且極具穿透力,她時常會突然產生一種膽怯心理,生怕他們會在某一刻失去理智像餓狼一樣撲上來,她必須在任何一次睡覺、洗澡、獨處乃至撒尿時都保持足夠的警惕。

夥計們是兄弟,也是老虎和餓狼。

小迷娘大受歡迎。

從她進入草兒窪的第一天就到處拋灑媚眼。

當初小迷娘和臘和瓦混在一起做捕獲野人的買賣時,草兒窪的夥計大都曾是她的捕獲物,那時他們見慣了小迷娘的風騷,小迷娘和誰都來,有時半夜裏偷著和野人幹,並以此為樂。現在她又送上門來,誰會拒絕呢?

外頭是厚厚的冰雪,草庵子裏是燃燒的柴火堆,燒得暖烘烘的,火上架著燒得嗞嗞冒油的野兔野雉,在一陣大吃大嚼之後,草坑上就有兩個赤裸的身子在滾動喘息呻吟叫喚。

小迷娘像一個淫蕩的幽靈,從一個庵棚飄進另一個庵棚,她飄到哪裏,哪裏就有疹人的叫聲。

黎明。

黃昏。

白天。

黑夜。

草兒窪彌漫著冰雪和苔蘚一樣的土腥氣。

小迷娘的眼圈兒都黑了。

江伯提醒柴姑:“吭!要出事。”

柴姑說:“不會。”

江伯說:“沒個好,得趕她走!”

柴姑猶豫著:“反正是冬閑,由她去。”

嘴裏這麼說,但柴姑還是感到了某種不安。

小迷娘和夥計們放肆的調笑,使草兒窪的整個冬天充滿一股邪氣,她和夥計們勾肩搭背,或廝鬧於庵棚或呼嘯於雪野,來來去去,旁若無人。

小迷娘儼然成了他們的首領。

一日,小迷娘又吆喝幾個夥計外出時,柴姑有些捺不住了,衝夥計們叫起來:“你們回來,不許出去胡鬧!”

夥計們愣了。

小迷娘說:“她是你們什麼人?別理她咱們走!”

夥計們看看柴姑又看看小迷娘,一個神色嚴厲冷若冰霜,一個百媚千嬌柔若春水,小迷娘催促說:“走呀,還愣著幹什麼?”於是他們便跟出去了。

他們覺得柴姑的嚴厲沒什麼道理,而且忽然發現這女人不近人情。

那一瞬間,柴姑的心抖了一下,身子有些發軟,她驀地意識到她和夥計們的關係多麼脆弱。

老佛左手提一杆獵槍,右手提一根大棒,陰沉著臉走來走去,嚴密看護著柴姑和糧倉。江伯暗中囑咐他:“看見嗎?要出事,有人搗蛋,隻管打!”

老佛說:“打哪兒?”

江伯說:“打腿!”

老佛說:“打頭行不?”

江伯說:“還是打腿吧。”

夥計們似乎也看出苗頭不對,都在暗中嘰嘰咕咕。

草兒窪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像在醞釀一場叛亂。

叛亂並沒有發生。

小迷娘在一天夜晚不辭而別,走時僅帶走一個夥計,其餘的人沒跟她走。

事實上,當她穿越荒原後連那個唯一跟她走的夥計也被她甩了。那時已經看見小城的城門樓,小迷娘轉身說你滾蛋吧。那夥計吃一驚說你說啥?小迷娘說我說你滾蛋老跟著我幹什麼你又不是我兒子,夥計說我不能滾蛋咱們說好讓我跟你走的,小迷娘說你不是已經跟我一路了嗎?總不能跟我一輩子,夥計說我就想跟你一輩子,小迷娘說算了吧你能背叛柴姑也能背叛我,我不喜歡你這樣的人,那個夥計說你一路上都說喜歡我的還讓我天天摟著你睡摸你的奶子什麼的,小迷娘笑起來說那是騙你的你怎麼能相信我的話,不那樣說你能一路跟我做伴把我送出荒原嗎真是個憨熊!那夥計就哭起來說這下完蛋了我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了。小迷娘說你拉倒吧你還哭你活該誰讓你背叛柴姑的,夥計說我到哪裏去呀,小迷娘已經走出幾步又回轉頭說你哭個屌你愛去哪去哪關我屁事,給你說啊別到城裏找我要不我喊人揍你這城裏是我的天下,說罷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扭得像一支帶著毒刺的玫瑰花。

小迷娘回城之後很長時間沒有露麵,一直住在蛇塔裏與蛇為伍。她感到累極了。

她原以為去草兒窪和柴姑搗搗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結果發現一點意思也沒有。她臨來時本想策動夥計們一塊逃離的,他們每夜趴在她身上瘋狂動作的時候也都答應了的,可是在最後一刻全變卦了。那個女人和她的土地她的糧食比她更有吸引力,自己隻像個送上門的婊子被他們耍了三個月。她本來想放一把火的,無奈那個叫老佛的家夥看守很緊沒有得手。她倒是很喜歡老佛,那個傻乎乎的巨人單純得像個孩子,忠誠得像條看家狗,她不知道柴姑是怎麼降伏他的。後來小迷娘想即使得手又怎樣呢,夥計們走了還會找到其他幫手,燒了糧食地裏還會長出來。那個女人一大片沉甸甸的土地是永遠存在的,你總不能把她的土地也背走。隻要擁有那片土地,她就會擁有一切。她相信柴姑即便隻剩下她一個人也會守著土地,她已經在那裏生根,沒有什麼能動搖她。小迷娘曾以為扣住老三會讓她發瘋,結果是沒有老三不僅沒耽誤種地而且沒耽誤生孩子。

小迷娘很沮喪。從荒原回來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這麼貧困,不僅沒有土地沒有財富沒有夥計而且沒有意思,特別是沒有意思,操他娘沒有意思!如果一個人活得連意思也沒有了還有什麼意思呢?

沒意思!

那時小迷娘死一樣躺在蛇塔裏一張爛草席上,想到荒原深處那個樣子有點變種眼睛有點幽藍的美得驚人的女人肯定在嘲笑她,突然恨恨地流出淚來。

老兵拐子的藏兵洞就是在那以後不久被大火燒毀的。

起火是在夜間。

一個幽靈一樣的女子搬來幾捆柴草,把洞口堵得死死的,然後點起火,濃煙夾著烈火直往洞裏去,很快洞裏傳出帶著痰音的劇烈咳嗽,接著是幾聲淒絕的喊叫,聲音沙啞而恐怖。那女子在火光中猙獰地笑了。她沒跑,透過火光往洞裏察看,她要親眼看到這個毀了她的童年奪去她處女貞操的惡棍怎麼死去,她早就想殺他了。這時她看到了老兵拐子搖搖擺擺掙紮外逃的身影,他頭上好像蒙了一層被子,迎著濃煙烈火試圖往外衝,他的樣子像在手舞足蹈,十分滑稽可笑,眼看踏著烈火要撲出來時,被站在洞口的女子一棍又捅進去。老兵拐子頑強地爬起來,頭上的被子都摔脫了,他兩隻枯瘦的手忙亂地抓了一陣,沒有找到被子,他的眼睛已被濃煙熏得看不見了,便昏頭昏腦亂撞,同時吼喊著咒罵什麼,眼看又要衝出來時,被那女子狠狠地又捅了一棍,這一棍捅在心口窩上,老兵拐子倒下痙攣了一陣,再沒爬起來,大火從他身上舔過直往洞裏去了。聽聽除火的畢剝聲再沒其他動靜,那女子才扔下棍子,拍拍手上身上的煙塵,從容消失在黑夜裏。

住在另一處藏兵洞裏的老兵杆子聽到動靜追出來時,一切都結束了。

他在張皇間看到了逃離火場的那個女子的身影,她的頭發一飄一飄淩亂地披在身後。老兵杆子想了想,立刻就猜到她是小迷娘。

但他沒追。

他早就料到老兵拐子會有這個結局。

後來的很多年,小迷娘都住在蛇塔裏。

金奶奶早就死了,她不再有真正讓她感到親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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