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羅爺不承認是他幹的。

好多年過去,無論共產黨和國民黨,都沒人說打過這一仗。藍水河這一夜就成為一個神奇的秘密。但草兒窪的人包括王胡子在內,都相信是羅爺幹的。

除了羅爺,還能有誰呢?

那挺機槍,終於沒有下落。

草兒窪報名參加誌願軍的有三十多人。經過審查體檢,最後批準十八人。其中有七子和楊山。

在報名的人中,有些已經三十多歲,完全是為了吃飯。草兒窪這個冬天嚴重缺糧,有三分之二的人家一天隻吃一頓飯,幾乎每天都有人餓死凍死。吃兵糧從來是老百姓的生路之一。政府曾撥來一些糧食,但十分有限。饑荒的麵積太大了。有些地方又出現饑民為匪的現象。

但楊山不是為了吃飯才去當誌願軍,盡管楊耳朵讓兒子當兵有這個意思,他家早就沒有一粒糧了。入冬以來,楊耳朵已向天易娘借過兩次糧共計一百多斤了。楊山想建功立業,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在草兒窪感到憋悶,一個男人整天為吃飯發愁是件窩囊事,爹窮了一輩子讓他感到丟臉。楊耳朵曾給小山子說:“人總不能餓死,我想賣點地換點糧食。”楊山說:“隨你!”他知道這個家沒什麼希望了,土改分的八畝地是保不住的,爹不太會種,過日子手又太鬆,嘴還饞,這八畝地早晚會讓他賣掉的。楊山不管了,楊山要離開家離開草兒窪,到外頭謀事去,打仗死在朝鮮也比在家強。

楊山被批準當誌願軍的當晚興奮極了。他去找七子拉呱,七子不在家。八音給他盛了一碗幹菜糊糊,楊山臉紅了,推說:“我不餓。”八音笑道:“小山子你還客氣個啥?以後你和七子要並肩打仗了,比親兄弟還親,吃吧吃吧,鍋裏還有。”楊山看八音說得真誠,就紅著臉接過來吃了,八音又盛一碗,楊山又吃了。楊山心想等打完仗回來,我也娶個這樣的媳婦,比著八音的模樣娶。這時候七子還沒有回來,說是到大嫂家去了。楊山想告辭,八音說忙啥,等等吧,七子一會兒就回來。楊山有些局促,因為八音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味,他還沒有麵對麵和八音靠這麼近過。娶八音那天鬧房,楊山一直跟著看,但離得很遠,不敢動手動腳。動手動腳的都是些大男人,那些人都是娶過媳婦的特別騷情,一伸手就摸到要害部位。當時楊山很生氣,楊山和七子是好朋友,楊山真想揍他們一頓。

過一會兒七子回來了,看見楊山很高興,說:“小山子,都準備好啦?”楊山說:“我光棍一條,有啥準備的,說啥時走就啥時走!”七子笑笑,看了一眼八音說:“咱今夜就走!”八音知道七子逗她,就笑道:“走啊!我才不攔你。”楊山說:“聽王胡子區長說,咱們去打十六國聯軍呢!”七子說:“越多越好!當年羅爺打第一次世界大戰,可惜咱沒趕上。”八音說:“能得你!”

幾個人說一陣閑話,楊山就告辭了。七子關上門,摟住八音親了一口,說:“你真舍得我走?”八音笑道:“男人家就要到外頭闖世界,我不想攔你。”七子把頭靠在八音胸脯上,說:“我真是有些丟不下你。”八音摸著他的頭,說:“那就把我帶上吧,我也去朝鮮。”七子說:“瞎說。”八音笑起來,因為七子正把手伸進她懷裏。八音笑著掙開他的手,說:“到了朝鮮,看你摸誰去?”七子笑道:“說不定找個朝鮮女人呢。”八音說:“那敢情好,隻要人家願意。”七子說:“你不吃醋?”八音說:“不吃醋。”七子說:“騙人!”八音揚起眉說:“真的不吃醋。你看你和那個女裁縫的事,我就不管。”

七子不安起來,他不知道她怎麼知道的,就說:“你又聽人家胡說。”

八音笑起來:“這點事還瞞人呀,第三天鬧房就有人告訴我了,不然怎麼七八天不碰我?”

八音笑得很坦然,說得也很坦然,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七子真想不到八音心胸會這麼大,她才十七歲呀!

看來是瞞不住了。

七子支吾道:“是她……先撩撥我的……開始我很害怕,又害……羞……後來就忍不住了。”

八音看他額上沁出汗珠來,揚聲大笑:“咯咯咯咯……”忽然意識到笑得太響,趕忙捂住嘴:“味味詠!……味味詠味!……”她覺得這真好玩。她不知道男人忍不住是怎麼回事。

七子窘得要命,推了她一把,說:“你笑個啥嘛!”

八音漸漸收住笑,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說:“笑你像個賊似的。”

七子有些驚愕,直直地盯住她癡笑的模樣說:“你真的不生氣?”

“我幹嗎要生氣?”

“你不想管住我?”

“管你?為啥?”這回是八音不解了。真的,她從沒想過要去管住一個什麼人。她才十七歲,管住一個男人不是太累了嗎?她好像還沒有進入妻子的角色。

七子看著八音無邪的表情,一把將她摟在懷裏,他覺得自己真是對不住她。現在七子有點後悔去當兵了,他擔心萬一在朝鮮戰死了再也見不著她。那一刻七子眼睛濕濕的,心想我一定得回來,回來好好和八音過日子,好好珍惜她。

草兒窪的十八個年輕人終於上路了。

那天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小學校組織了腰鼓隊,劉老師指揮,小雲打頭。小雲用彩巾紮著細腰,胸脯子鼓得高高的,隨著每一次跳動轉身,胸脯子就跳蕩一下,許多人都看她,小雲羞得臉紅紅的,跳得有些慌亂。

草兒窪所有的人都來送行,羅爺也來了。但羅爺表情木木的,沒說一句話。七子、楊山和所有從軍的小夥子們一人騎一匹馬,胸前別著大紅花,村長方家遠、貧農團長楊耳朵和村裏有頭臉的長輩們親自為他們牽馬。柴知秋也趕回來了,專門為七子送行。他牽著七子的馬,不斷囑咐七子到地方就寫信別離開隊伍亂跑,打仗機靈一點打完仗早回家。那一刻柴知秋像個囉嗦的大媽,心裏揪得厲害,七子是去當兵去打仗去拚命不是去聽戲。大瓦屋家除了三爺當過兵,七子算第二個當兵的了。當初三爺當兵是為家,這次七子當兵是為國,柴知秋有點自豪。但那點自豪都被兄長的疼愛之情淹沒了。今天為七子送行的,還有大瓦屋家的十幾個小字輩的兄弟,三爺也跟在後頭。唯獨二爺沒來,二爺一大早就遛鳥去了。好像七子不是他兒子。

送行的人們一直送到村外的大道上,王胡子區長正在路口迎接,在他身邊是個嗩呐班子正高聲吹打。告別的時刻到了,女人們很多都在流淚。但八音卻在笑,她一直牽著天易的手跑前跑後看熱鬧,好像七子去當兵她一點也不留戀和擔心。的確,八音一直在笑。

女人們都很生氣,她怎麼能笑呢?

當天晚上,天易娘破例做了一頓晚飯,把八音叫來一塊吃。她怕七子剛走,八音一個人孤單。八音很高興地來了,她很喜歡大哥大嫂一家人包括天易,對柴知秋更有一種親切感。她正想趁機會和大哥哥說說話兒。和七子成親後隻去隱山鎮一趟,她有點掛念娘了。吃飯時,柴知秋顯得有點局促,八音倒是一點不窘,一口一個大哥哥叫得親切,說大哥哥我娘好不?大哥哥我娘想我不?大哥哥我娘瘦了嗎?大哥哥我娘大腿上那個瘡好了嗎?……問得柴知秋一頭汗。他怕妻子知道他和八音娘的關係,這下連大腿上的瘡都問到了還不泄露天機!他偷眼看天易娘,妻子麵色平靜,一個勁說八音多吃點,並沒有什麼特別反應,忙衝八音使個眼色,讓她不要再問。八音恍然大悟,忙抿嘴一笑,立刻就住嘴了。她當然知道柴知秋和娘的關係,自從爹死後他就常去她家,八音都看在眼裏的。那時娘讓她喊柴叔,她對這個柴叔不僅不煩,還有點感激。爹活著時娘遭的罪太大了,爹從來不把娘當人看,更不把她當女人看。而娘是個好看的女人。自從八音十來歲懂事就認為娘嫁給爹是個錯誤,她討厭爹討厭到惡心的地步。娘和柴叔相好她覺得是娘的幸運,柴叔對娘體貼,溫文爾雅,像個教書先生似的。男人都是比出來的。

當晚八音離開天易家回到自己的小院,這才覺得有些冷清。正坐著愣神時,有人敲門,八音有點納悶,就隔門縫問:“誰呀?”外頭一個女人的聲音:“是我,你睡了嗎?”八音聽出來了,是女裁縫,就遲疑了一下,還是拉開門請她進來。女裁縫的突然造訪,使八音略感意外。前些天她到家裏來過,說是來看看八音,有說有笑的很大方,八音對她印象不壞。這麼晚了她來幹什麼呢?

很多年前,黑馬告別柴姑,憑著夢中的啟示去了桃花渡。他相信一定有個叫桃花渡的地方,那裏有個美麗的月亮潭,月亮潭裏有個落水的女子正等著他去搭救。

他依稀記得桃花渡在日落的方向,便一直往西去。冬日的荒原,一派蕭颯景象,天色灰白,鳥兒低飛,時有幾頭狼站在近旁的草叢裏,冷冷地看他走過。

沒有什麼能擋得住他。

走出荒原數日後,黑馬果然看見一片山峰,便加快腳步朝那裏奔去。那時他心中十分急切,恨不得飛進山裏,飛向月亮潭。他不知道那女子跳潭已有多久,還能不能救活。他覺得這件事實在有些奇怪,他不知道是誰托夢給他,為什麼托夢給他。如果一切如夢中所見,那麼他和那個叫桃花的女子隻能是天緣了。

傍晚走進山口時,黑馬看見山壁上果然有“桃花渡”三個大字,如刀刻斧鑿,不由心裏一陣狂跳,看來一切都是真的了!山口一條蜿蜒小路通向山裏去,路的一邊是斷崖,不是很深,卻險。另一邊是雜樹林。愈往裏走,小路愈窄,有時隻能抓住一棵小樹側身而過,腳下不時有碎石嘩啦啦掉進溝崖裏。黑馬感到雙手黏糊糊的,情知是荊棘刺破了手,卻不敢鬆開,隻能一步步往前摸索。突然路寬了,而雜樹林已經消失,漫山都是桃樹了。那時黑馬孤身一人,在山路桃林間穿行,如壁虎如遊蛇,毫無懼色。從小在山林中長大,對這樣的環境就有一種親切感,他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是夜月光如水,桃花渡恍如仙境,桃枝在月影下婆娑起舞,一道山泉從高處瀉下,散出水濛濛的霧氣,霧氣中有淙淙的水聲,令人心曠神怡。山外是冰雪的世界,山裏卻是早春景象了。

黑馬憑感覺一路往深山裏走,沿途山勢桃林似曾相識,後來就看到山上山下幾座茅院小屋,他知道這便是山裏人家了。黑馬沒去打擾,徑直往裏去,漸漸山泉流水多起來,而且都冒著蒸氣,往一個方向流去,他知道月亮潭不會太遠了。

黑馬幾乎是跳躍著前行,一顆心似要蹦出胸腔。桃花姑娘,你果真在嗎?

夢中的月亮潭終於在眼前了!

黑馬麵前豁然一亮,在綿延起伏的山巒間,嵌著一片明鏡似的湖泊,湖水中七輪皓月般的發光體和天上的月亮互相輝映,使月亮潭燦若銀宮,他不知道湖底怎麼會有這樣的奇景。夜風拂過,水麵竟紋絲不動,沉甸甸汪在那裏如固水如沉冰,卻有一股冷氣噝噝地冒上來,浸入骨肌。

黑馬喘籲籲爬上一座奇峰,這座奇峰橫懸在月亮潭半空,往下俯瞰,有些頭暈目眩。他定定神,往潭底搜尋,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在毫光四射的潭底,在狀如北鬥般排列的發光體中間,一個全身赤裸冰清玉潔的少女的僵硬的身體正從水波中緩緩升起,一切都是那麼清晰明亮,甚至能看得清她安詳的神態和閉攏的睫毛。原本平靜的潭水開始湧起水浪,那少女的身體像被氣流托浮著,輕盈盈搖晃著離開潭底往上浮來,她的烏黑的長發飄散開來從腦後垂下,如一片烏雲嫋嫋升起,一切都像夢中所見過的那樣。黑馬欣喜若狂,轉身從奇峰飛奔下山,往潭邊奔去,剛剛站到潭邊的枯草叢上,那少女的身體已從水麵徐徐飄來。當黑馬探身抓住她的手腕拽上岸時,月亮潭突然嘩啦啦大響一陣,接著像有什麼怪物掀起一片大浪。黑馬嚇了一跳,趕緊把那女子抱在懷裏,一個翻滾跌落到草叢裏。

黑馬從地上坐起來,立刻解開上衣,把她緊緊攬在懷裏,讓她的胸口貼住自己的胸口。那一瞬間,他感到一種透骨的冰涼,仿佛抱著的是一個冰體,不由連連打了幾個寒戰。但他沒有鬆手。他感到胸口、胳膊和一切觸著桃花身體的部位都在滋溜滋溜響,像冰塊投進火爐,他真怕自己滾熱的身子把她燙傷了。他當然知道不會,不是自己身子太熱,而是她的身子太涼。她在冰冷的潭底不知已經沉了多久,連五髒六腑都是冰透了的,不是這樣,她的身子怕早已腐爛了。奇怪的是這麼深的水潭裏,肯定有許多水族怪物,卻沒有什麼東西傷害她。她的身子光潔如玉,一點傷痕一點瑕疵都沒有,兩個乳房凍得像竹筍一樣挺。

不知什麼時候,月亮沉入山峰那邊去了,月亮潭也隨之失去了光亮,隻有一潭黑水在夜色中晃蕩,就有陰冷的風向四處漫溢。黑馬冷得牙巴骨直敲,但他已明顯感到桃花的身體在變軟,變暖,漸漸接近自己的體溫了。

他知道桃花有救了。

當東方的第一縷霞光投射到月亮潭邊的草地上時,桃花在黑馬的懷裏終於發出一聲呻吟,像從一個長長的大夢中醒來,那一聲呻吟是倦倦的、舒暢的、驚心動魄的。

黑馬低頭看著她已經泛起紅暈的嬌嫩的麵龐,兩眼湧滿了淚水。哦!桃花,桃花。黑馬守著桃花二十年沒出桃花渡。二十年,黑馬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並沒有忘記柴姑,怎麼能忘記呢?從關外的大森林到中原的黃河邊,他看著她的背影追蹤了三千裏。後來的幾年,又在荒原上如影子一樣暗中和她相伴了無數個日日夜夜,他的最寶貴的初戀都給了她。她不再是他追殺的仇家的女兒,早在追殺的途中就成了她的保護人。

但他們都太強悍。他們試圖互相征服,結果卻離得更遠。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夜,當他告別柴姑的時候,其實對雙方都是一種解脫。

桃花是另一種類型的女子。她溫順、嬌弱,渴望一個男人的保護。對黑馬來說,她又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和一泓淙淙透亮的泉水,讓他感到舒適和溫暖,讓他心平氣和,讓他野氣頓消,讓他感到一個男人的分量和尊貴。在這個世外桃源樣的山坳坳裏,除了手中的獵槍時不時轟通一聲,他幾乎是懶洋洋地生活了二十年。

可他時常會想起柴姑。

初戀時的那種情感已經沒有,剩下的隻有絲絲縷縷的牽掛。

像兄弟一樣牽掛她。因為他們都曾是長白山的兒女。他甚至有一種負疚感,把她扔在那片荒原上再沒去探視過。

那片荒原有太多的凶險。

他知道柴姑會遇到很多麻煩。

有很多次,他走出桃花渡,站在山口下遙望風沙滾滾的荒原,一站就是幾個時辰。

他知道他不再是當年的單身漢,他有桃花,更有一群兒女。而且,他覺得自己已經老了,腿腳再不像以往那樣輕捷靈便了。

迎著荒原撲來的風,黑馬會流出淚來。他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柴姑。

那一年,草兒窪幾乎所有的人都出動了。

他們或步行或騎馬由近及遠,找遍了周圍上百裏荒原,訪問了所有碰到的拓荒人,沒有任何朵朵的消息。

柴姑想起十幾年前的仇人瓦,那是個什麼壞事都幹得出的家夥。可他已經多年沒有露麵,會是他突然潛入荒原幹的嗎?

柴姑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她帶上一個夥計連夜騎馬去了黃口鎮,找到黃煙袋。黃煙袋背上長一個大瘡,臥床不起一年多了。他睡在床上接待了柴姑,他說不會是瓦幹的,瓦在十年前已經被臘殺了。這是柴姑沒有料到的。

但臘殺死瓦又在情理之中。他為女兒夢柳報仇天經地義。

來的路上,柴姑本來還有些懷疑是黃煙袋幹的,但看他風燭殘年的樣子,一絲疑雲也煙消雲散了。她看到伺候黃煙袋的是一個瞎眼老太婆,不知是他什麼人,以前來是從沒有見過的。但柴姑沒有多問,心裏就生出一些感慨,好像山中一日,世上百年。這些年不大出來,隻顧埋頭在她的土地上,荒原外頭的世界已有了這麼大的變化。無情最是歲月,當年那麼威風八麵的黃煙袋,已是一個垂死的老人,不由有些憐憫。

柴姑在床前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要告辭,黃煙袋卻又喊住她,說姑娘你不要太急,孩子會找到的。柴姑點點頭,表示謝意。黃煙袋又伸出一隻枯瘦的手,拉住柴姑說,我這一生殺過很多人,有壞人,也有好人,我算不得好人,我這一生……做夢一樣。那時他的眼睛裏閃著遙遠的驚懼,混濁的淚水在凹陷的眼眶裏打轉轉。

柴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她猜不透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為什麼給她說這些。這似乎是一個英雄末路的心境,有些悲涼。

黃煙袋喘息了一陣,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柴姑,說姑娘,他仍像多年前一樣稱她姑娘,說姑娘我大概活不太久了,我死後給你報個信去,你會來不?

柴姑肯定地點點頭,說黃老前輩放心,我一定會來的。柴姑的眼睛裏有些潮濕。她沒法不答應他。

柴姑回到草兒窪時,卻意外地發現朵朵找回來了!

她先是看見寨子裏吊著一個被剝光上身的老年人。老年人約有六十多歲,上身已被夥計們打得皮開肉綻。江伯要把他放下來,被老佛攔著不讓,一群人正在那裏鬧鬧哄哄。柴姑跳下馬,忙喝令夥計們住手,快把人放下來!夥計們這才老大不情願地解開繩子,那老人咕咚摔在地上,江伯忙上前扶住。幾個人圍住柴姑,七嘴八舌說了一通,柴姑才弄明白怎麼回事。

原來那天後晌,朵朵在野地裏一夢醒來,發現吹草葉的少年不見了,就恍恍惚惚到處找,漸漸離開羊群,獨自在荒野上徘徊,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後來就被一個老頭攔腰扛走了。老頭扛起她的時候,朵朵居然沒有反抗,而且還笑嘻嘻的。這老頭她認得的,就住在附近的一座茅寮裏,家裏有幾個孩子還有一個女人,這一家好像半年前才來的,門前開了一小片荒地,種一些紅蘿卜什麼的,長得稀稀拉拉,幾個孩子餓得黑瘦。朵朵不知道這老頭已盯她很久了,她放那麼一群羊,家裏必定很富。也是被孩子們挨餓的哭聲急昏了頭,又想這會兒就缺糧,冬天到來時吃啥呢?就突然冒出個念頭,把這姑娘藏起來,讓她家拿糧食換回去。老頭先是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就猶豫著很多天沒有動手,沒想到朵朵一個人送上門來,心一橫就把朵朵扛回茅寮去了。奇怪的是朵朵沒有掙紮沒有反抗,到他家還是癡癡呆呆的,讓她站她就站,讓她坐她就坐,很聽話。當夜老頭又挖個地窖,上頭用幹茅草蓋上,裏頭也鋪上茅草,把朵朵藏裏頭,朵朵就很乖地待在地窖裏了。朵朵大部分時間在裏頭昏睡,醒來時就坐在裏頭自言自語,老頭完全聽不明白她說些什麼,就每天丟幾個紅蘿卜下去。朵朵就靠吃紅蘿卜在地窖裏過了十幾天。

這期間,草兒窪的人曾到這裏找過的,當然沒有找到。他們不會想到朵朵被老頭藏在地窖裏。後來,草兒窪的夥計外出尋找朵朵又幾次經過這裏,但沒有再來問,幾匹馬急急地跑向別處去了。老頭忽然很害怕,而且越想越怕,萬一把這姑娘餓死了不是虧心嗎?就想把這姑娘送回去,又怕饒不了他,就這麼又拖了幾天。那天他下到窖裏察看時,突然發現朵朵已經快不行了,人已餓得變了形狀,渾身熱得冒火,便趕緊把她抱上來,先是灌了一些水,然後背起朵朵就送到草兒窪來了。江伯和夥計們大吃一驚,忙接過朵朵送到茶那裏去,又問老頭究竟怎麼回事。老頭不會撒謊,吞吞吐吐一陣子就實話實說了,說是要用朵朵換兩口袋糧食,好叫孩子們過冬。江伯和夥計們一聽,氣得跺腳。草兒窪這些天翻江倒海似的,那麼多人不分黑夜白天到處尋找朵朵,他卻為了兩口袋糧食把朵朵藏在地窖裏了,而且差點把朵朵的命送掉!夥計們衝老頭一陣拳打腳踢,然後就把他吊起來一頓好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