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兩生冤無垢複仇(3 / 3)

擬將片石除凶暴,少泄當年係頸悲。正待打來,虧得一個鄰舍來德搶住了,道:“你這小官真不好。這須是我們看見的,教道鄉村個個是你,也不要兒女了。”唐少華道:“學生,我們再要如何勸你?你不肯改,若打殺爺娘,連我們鄰舍也不好。你走過來,依我,爹娘麵前叩個頭賠禮,以後再不可如此。”徐英道:“我去磕這兩個強盜的頭?不是他死,我死。今日不殺,明日殺,決不饒他。”眾人聽了,都抱不平。跳出一個鄰舍李龍泉道:“論起不曾出幼,還該恕他個小,但隻是做事忒不好得緊。我們不若送他到官,也驚嚇他一番,等他有些怕懼。不要縱他,弄假成真,做人命幹連。”便去叫了總甲。這時人住馬不住,徐英道:“寧可送官,決不賠這兩個強盜禮。”眾人便將他擁住了,來見城上禦史。這禦史姓祁:冠頂神羊意氣新,閑邪當道譽埋輪。

霜飛白簡古遺直,身伏青蒲今諍臣。

輦轂妖狐逃皎日,郊圻驄馬沐陽春。

何須持斧矜威厲,已覺聲聞自軼塵。他夜間忽夢一金甲神,道:“明日可問他六月六日事,不可令二命受冤也。”早間坐堂,適值地方解進,道地方送忤逆的。禦史問時,道:“小的地方有個徐文的子徐英,累累打罵父母。昨日又拿石塊要打死他兩個。小的拿住,送到老爺台下。”禦史叫徐文道:“這是你第幾個兒子?”徐文道:“小的止得這一個。”禦史道:“若果忤逆,我這裏正法,該死的了,你靠誰人養老?”徐文道:“隻求爺爺責治,使他改悔。”禦史便叫徐英,徐英上去,禦史一看:短發如雲僅覆肩,修眉如畫恰嫣然。

瓠牙櫻口真堪愛,固是當今美少年。禦史心裏便想道:“他恁般一個小廝,怎做出這樣事來?”便叫徐英:“你父母止生得你一個,你正該孝順他。況你年紀正小,該學好,怎忤逆父母,是甚緣故?”徐英道:“連小的也不知道甚緣故,隻是見他兩個,便心裏不憤的。”禦史把須撚上一撚,想了一會,就叫彭氏道:“這不是你兒子,是你冤家了。他今年十幾歲?”彭氏道:“十四歲。”禦史道:“你把那十四年前事細想一想,這一報還一報。”連把棋子敲上幾聲,隻見彭氏臉都失色。禦史道:“你快招上來。”這些鄰舍聽了道:“這官好糊塗,怎告忤逆,反要難為爹娘?”隻見那禦史道:“昨日我夢中,神人已對我說了。快將那事招來。”彭氏隻顧回頭看徐文,徐文已是驚呆了。禦史又道:“六月六日事。”這遭彭氏驚得隻是叩頭道:“是,神明老爺,這事原不關婦人事,都是丈夫主謀。”禦史叫徐文道:“六月六日事,你妻已招你主謀了。快快招,不招看夾棍伺候。”徐文隻得把十四年前事一一招出,說:“十四年前六月初四,有個英山清涼寺和尚叫做無垢,帶銀一百二十兩來南京印經。小人一時見財起意,於初六日晚將他絞死,這是真情。”禦史道:“屍骸如今在那裏?”徐文道:“現埋在家中客房床底下。”禦史隨著城上兵馬發驗。又問:“這徐英幾時生的?”徐文道:“就是本月初九生的。”禦史道:“這就是無垢了。”就叫徐英:“你忤逆本該打死,如今我饒你。你待做些甚麼?”徐英道:“小的一向思量出家。”禦史點一點頭道:“也罷,我將徐文家產盡給與你,與你做衣缽之資。”隻見徐英叩頭道:“小人隻要原謀的一百二十兩,其餘的望老爺給彭氏,償他養育的恩。”禦史又點頭道:“果是個有些來曆的,故此真性不迷。”這些鄰舍聽了,始知徐文謀殺無垢,徐英是無垢轉世,故此還報要殺。若使前世殺他,今世又枉殺他,真不平之事。所以神人托夢,又得這神明的官勘出。須臾兵馬來報,果然於徐文家取出白骨一副。禦史就將徐文問擬謀財殺命斬罪,參送法司。又於徐文名下追出原謀銀一百二十兩、當日隨身行李。其餘鄰裏因事經久遠免究。

徐英出衙門,彭氏便於房中取出他當日帶來竹籠,並當日僧鞋、僧帽、僧衣、經卷還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舊名無垢,穿了當日衣帽,來謝祁禦史伸冤救命大恩。那禦史道:“你能再世不忘本來,也是有靈性的了。此去當努力精進,以成正果。”仍又在南京將這一百二十兩銀子印造《大乘》諸經,又在南京各禪刹參禮名宿。他本來根器具在,凡有點撥,無不立解。小小年紀,也會講經說法。

真性皎月瑩,豈受浮雲掩。

幡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滿。一時鄉紳富戶都說他是個再來人,都禮敬他,大有施舍。

在南京半年,他將各部真經裝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辭各檀越名宿,複歸英山。隻見到寺山麓,光景宛然舊遊。信步行去,隻見寺宇雖是當年,卻也不免零落,見一個小沙彌,道:“你寺裏一個無垢和尚,你曉得麼?”道不曉得。一個老道人道:“有一個無垢師父,是定師太徒孫,遠師太徒弟。十來年前,定師太死,把他七八個銀子,他說要到南京去印經,一去不來,也不知擔這些銀子還俗在那邊?也不知流落在那邊?如今現現關鎖著一所關房,是他舊日的。”無垢道:“如今遠師太好麼?”道:“隻是吃酒,一壇也醉,兩壇也醉。不去看經應付,一發不興。”無垢聽了,便到殿上禮拜了世尊,把經卷都挑在殿上,打發了這些挑經卷的。這各房和尚都來看他,道那裏來這標致小和尚。他就與這幹和尚和南了,道:“那一位是遠師父?”一個和尚道:“師祖在房中。”無垢道:“這等煩同一見。”眾人道:“酒鬼那裏來這相識?”無垢竟往前走,路徑都是熟遊,直到遠公房中。此時下午,他正磁壺裏裝上一壺淡酒,一碟醃菜兒,拿隻條甌兒在那邊吃。無垢向前道:“師父稽首。”把一個遠公的酒鍾便驚將落來,道:“師父那裏來?”無垢道:“徒弟就是無垢。”遠公道:“出家人莫打誑語。若是我徒弟去時還了俗,可也生得出你這樣個小長老哩。”無垢道:“師父,我實是你再生徒弟。你把這行李竹籠認一認。”遠公擦一擦模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在你手裏?”無垢便將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謀害,後來托生他家,要殺他報仇,又得神托夢與祁禦史,將徐文正法,把原帶去銀一百二十兩盡行給我,我仍舊將來造經以完前願。如今經都帶在外邊,連忙請遠公在上忝拜了。遠公道:“這等我與你再世師徒了。隻是自你去後,我貪了這幾鍾酒,不會管家。你這些師弟師侄都是沒用的,把這一個房頭竟寥落了。那知你在南京吃這樣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龍天保祐,使你得還家,你來我好安枕了。隻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來,也不曾開,不知裏麵怎麼的了。”無垢來開時,鎖已鏽定,隻得敲脫。開門,裏邊但見:佛廚麵蛛絲結定,香幾上鼠矢堆完。蓮經零落有風飄,琉璃無光唯月照。塵落竹床黑,苔生石凳青。點頭翠竹,如喜故人來;映日碧梧,尚留當日影。無垢一看,依然當日棲止處,在就取香燭,在佛前叩了幾個頭,又在師祖前叩了幾個頭。

各房遍去拜謁,敘說前事,人人盡道稀奇。相見,無塵道:“前日師弟標致,如今越標致了。年紀老少不同,可也與無垢師弟麵龐相似,一個塑子塑的。”無垢又在寺中打齋供佛,謝佛恩護祐,並供韋馱尊者,謝他托夢。又將南京人上施舍的,都拿來修戢殿宇,裝彩殿中聖像,每日在殿上把造來經諷誦解悟。其時蔡老夫婦尚在,也來相見,說起也是再生兒子,各各問慰了。闔城知他這托生報仇,又不忘本來,都來參謁、施舍。他後來日精禪理,至九十二歲,趺坐而終。蓋其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卻終能遂其造經之願,這事也極奇,僧人中也極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