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關三年,施舍的都與師父。止取三十餘兩,並師祖與他的,要往南京印大乘諸經,來寺中公用,使自得翻閱。師父也不阻他。他便將房屋封鎖,收拾行李就起身。師父道:“你年紀小,不曾出路。這裏有個種菜的聾道人,你帶了他去罷。”無垢道:“一瓢一笠,僧家之常,何必要人伏侍?”竟自跳船。到南京,各寺因上司禁遊方僧道,不肯容他,隻得向一個印經的印匠徐文家借屋住宿。一到,徐文備齋請他,無垢就問他各經價數。徐文見他口聲來得闊綽,身邊有百來兩之數,聽了不覺有些動火,想道:“看這和尚不出,倒有這一塊。不若生個計弄了他的,左右十方錢財,他也是騙來的。”晚間就對老婆彭氏道:“這和尚是來印經,身邊倒有百來兩氣候。他是個孤身和尚,我意欲弄了他的,何如?”彭氏道:“等他出去,抉進房門,偷了他的,隻說著賊便了。”徐文道:“我須是個主人家。我看這小和尚畢竟有些欠老成,不若你去嗅他。”彭氏道:“好,你要錢,倒叫我打和尚。”徐文道:“困是不與他困,隻嗅得他來調你,便做他風流罪過,打上一頓,要送。他脫得身好了,還敢要錢?哄得來大家好過。”彭氏到點頭稱是。次早見無垢隻坐在房中不出來,彭氏便自送湯送水進去,嬌著聲兒去撩他。那無垢隻不抬頭,不大應聲,任他在麵前裝腔賣俏。彭氏道:“小師父,怎隻呆坐。報恩寺好個塔,十廟觀星台,也去走一走。”無垢道:“小僧不認得。”彭氏道:“隻不要差走到珠市樓去。”笑嘻嘻去了。午間拿飯去,道:“小師父,我們家主公,他日日有生意不在,隻有我。你若要甚麼,自進來拿。我們小人家不甚內外的。”無垢道:“多謝女菩薩,小僧三餐之外,別不要甚的。”捱到下午,假做送茶去,道:“小師父,你多少年紀?”無垢道:“十八歲了。”彭氏道:“好一個少年標致師父。說道師公替徒孫,是公婆兩個一般,這是有的麼?”無垢道:“無此事。女菩薩請回,外觀不雅。”彭氏道:“這師父還臉嫩。我這裏師父們見了女人,笑便堆下來,好生歡喜哩。也隻是年紀小,不知趣味。”無垢紅了臉,隻把經翻。入不得港,去了。
一日,徐文道:“何如?你不要欠老到,就跌倒。”彭氏道:“胡說,隻是這和尚假老實,沒處入港,怎麼?”徐文想想道:“這和尚嗅不上,我想他在我家已兩日,不曾出外,人都不知,就是美人局,他一個不伏,經官也壞自己體麵,倒不如隻是謀了他罷。再過兩日,人知道他在我家下銀子散了,就大事去了。”夫婦兩個便計議了。到次日是六月六日,無垢說了法,念了半日經,正睡。隻見他夫婦悄悄的做下手腳,二更天氣,隻聽得他微微有鼾聲。徐文先自己去抉開房門,做了個圈,輕輕把來套在頸上。夫妻兩個各扯一頭,猛可的下老實一扯,隻見喉下這一箍緊,那和尚氣透不來,隻在床上掙得幾掙,早已斷命。他夫妻尚緊緊的扯了一個時辰,方才放手。放時隻見和尚眼突舌吐,兩腳筆直。
疏月綺窗回,金多作禍媒。
遊魂渺何許,清夜泣蒿萊。徐文將他行李收拾到自己房中,又將鋤頭掘開地下,可二尺許,把和尚埋在那小房床下,上麵堆些壇甕。把他竹籠打開來,見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不歡喜,不消得說。
隻此時彭氏見有娠了,十月將足。這日夜間,隻聽得徐文魘起來,失驚裏道:“有鬼!有鬼!”彭氏問時,道:“我夢見那無垢,直趕進我房中來,因此失驚。”彭氏也似失驚般,一會兒身子困倦,肚腹疼痛,一連幾次陣痛,緊生下一個小廝來。倒也生得好,徐文仔細一看,與無垢無二,便要淹死。彭氏道:“當日你已殺他一命,如今淹死,是殺他二命了。不若留他,做我們兒子,把這一注橫財仍舊歸了他,也是解冤釋結。”徐文也便住了手,彭氏便把來著實好看待他。隻是這小廝真性不移,也隻吃胎裏素,母親抱在手裏,見著佛堂中供養,原是他的經,他便撲去要看。他看見他原帶來竹籠尚在,常撲去看。徐文心知是冤家,也沒心去管理他,自把這宗銀子暗暗出來,合個夥計在外做些經商生意。彭氏因沒子,倒也顧念他。更喜得這小廝一些瘡毒不生,一毫病痛沒有。不覺已是六歲,叫他上學讀書。他且是聰明,過目成誦,叫名徐英。隻是這徐英生得標致,性格兒盡是溫雅,但有一個,出門歡喜入門惱。在學中歡歡喜喜,與同伴頑也和和順順的;一到家中便焦躁,對著徐文不曾叫個爺,對著彭氏也不曾叫個娘,開口便是“老奴才”、“老畜生”、“老淫婦”、“老養漢”。幾次徐文捉來打,他越打越罵,甚至拿著刀,便道:“殺你這兩個老強盜才好!”那徐文好不氣惱。
間壁一個吳婆道:“徐老爹,虎毒不吃兒,怎麼著實打他?這沒規矩,也是你們嬌養慣了。比如他小時節,不曾過滿月,巴不得他笑,到他說叫得一兩個字出,就叫他罵人,‘老奴才’、‘老畜生’、‘老養漢’、‘小養漢’,罵得一句,你夫妻兩個快活;抱在手中,常引他去打人,打得一下,便笑道兒子會打人了,做樁奇事。日逐這等慣了,連他不知罵是好話、罵是歹話,連他不知那個好打、那個不好打。也是你們嬌養教壞了他。如今怎改得轉?喜得六歲上學,先生訓他,自然曉得規矩。你看他在街上走,搖搖擺擺,好個模樣,替這些學生也有說有道,好不和氣,怎你道他不好?且從容教導他,恕他個小。”彭氏道:“不知他小時節也好,如今一似著傷般,在家中就劣崛起來,也是我老兩口兒的命。”吳婆道:“早哩,才得六七歲,那裏與他一般見識得。”彭氏也應聲道:“正是,罷了。”無奈這徐英一日大一日,在家一日狠一日,拿著把刀道:“我定要砍死你這老畜生、老淫婦。”捉著塊石頭道:“定要打殺你這老忘八、老娼根。”也曾幾次對先生講他,他越回家嚷罵不改。鄰舍又有個唐少華,也來對徐英道:“小官,爺和娘養兒女也不是容易得的。莫說十個月懷著這苦,臨產時也性命相搏,三年乳哺,那一刻不把心對?忙半日不與乳吃,怕餓了小廝;天色冷,怕凍了小廝;一聲哭,不知為著甚麼,失驚裏忙來看。揩尿抹屎,哺粥喂飯,何曾空閑?大冷時夜間,一泡尿出屎出,怕不走起來收拾?還推幹就濕,也不得一個好覺兒。你不聽得那街上唱歌兒的道:‘奉勸人家子孫聽,不敬爹娘敬何人。三年乳哺娘辛苦,十月懷耽受母恩。’學生這句句都是真話。學生你要學好,不可胡行。”徐英道:“我也知道,不知怎麼見了他便生惱。”唐少華又道:“沒有不是父母,你要聽我說。”這徐英那裏得個一日好?到得家裏便舊性發了。似此又五六年,也不知被他嘔了多少氣。這日學中回來,道飯冷了,便罵彭氏。彭氏惱了,趕來正要打他,被他一掀一個翻筋鬥,氣得臉色如土。複身趕來,一把要撏他頭發,被他臂上一拳,打個縮手不及。徐文正在外麵與這些鄰舍說天話,聽得裏麵爭嚷,知是他娘兒兩個爭了,正提了一根棍子趕將進去,恰遇他跑出來時,一撞也是一交。徐英早是跳去門外了。眾人看見徐英,道:“做甚麼?做甚麼?”隨即見徐文夫婦忙趕出來,道:“四鄰八舍,替我拿住這忤逆賊。”徐英道:“我倒是賊?我不走,我不走。”彭氏道:“我養了他十四歲,不知費了多少辛苦。他無一日不是打便是罵,常時馱刀弄杖要殺我。適才把我推一交,要去撏他頭發時,反將我臂膊上打兩下,老兒走來,又被他丟一交。列位,有這等打爺罵娘的麼?”徐文道:“我隻打死了這畜生罷,譬如不養得。”徐英道:“你還要打死我!”便就地下一抉兩抉,抉了一塊大石頭,道:“我先開除你這兩個老強盜。”怒氣填胸短發支,夙冤猶自記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