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思赤繩係,竟落青絲網。
先生便問道:“老兄高姓?”皮匠道:“我是洪三十六。”先生便道:“洪兄,愚徒雖然弗好,實勿曾玷汙令正。如今老兄已打了渠一頓,看薄麵,饒了渠,下次再弗敢來。”皮匠道:“蒼蠅戴網子,好大麵皮。雖是不曾到手,也吃渠親了兩個嘴,定用打殺。”錢公布道:“罷!饒了渠,等渠再陪老兄禮罷。”皮匠道:“打虎不倒被虎咬。我弗打殺,定用送官立介宗案。”錢公布道:“到官也須連累尊正。”皮匠搖得頭落,道:“也顧勿得。”虧得婦人道:“我寧可死,決勿到官個。你怕後患,寫渠一張,放子渠去罷。”公子道:“一憑娘子。”錢公布道:“洪兄,放渠起來寫。”皮匠隻不做聲。錢公布道:“你還有甚題目話麼?”皮匠道:“我還要三百兩銀子,饒渠性命。”錢公布道:“那得多嗬!送五兩折東陪禮。”皮匠便跳起道:“放屁!你家老媽官與人戲,那三五兩便歇?”錢公布道:“不要粗糙。”公子捆縛不過,便道:“先生加他些。”自十兩起,直加至一百兩。皮匠還做腔,又虧得婦人道:“沒廉恥,把老婆騙錢,還隻顧要。”皮匠與公布怕做出馬腳來,便住手。一時沒現錢,把身上衣服、頭上簪穵都除去,先生又到館中,將他衣被,有七八十兩玩器手卷都押在他家,限三日內銀贖,才放陳公子起來,手腳已麻了。又拿了一枝爛筆頭,一張紙,要他寫。公子沒奈何,隻得隨著皮匠口裏說寫去:立服辨人陳某不合於今四月廿三日,窺見鄰人岑氏,頗有姿色,希圖奸宿,當被伊夫洪三十六拿住,要行送官。是某情極央求親人錢某求釋。
如或不悛,仍行窺伺,聽憑告理。立此服辨是實。寫到“聽憑告理”處,皮匠還念兩句道:“如岑氏遭逼不憤,致生事端,亦某抵償。”陳公子也待下筆,倒是錢公布道:“這事斷沒有得,不消寫,不寫了。”公子與錢公布俱押了字,方得出門。
那陳公子滿臉慚惶,錢公布又路上動喃道累他受氣,累他陪口分拆,後生家幹這樣沒要緊事。陳公子默默無言。到得房中,房中已收拾得罄盡,隻得回家,對他妻說,某好友要將田戤銀百兩,騙得出來。果是先生去了半日,隨著人把衣服書玩都一一搬來,隻說婦人留住了金穵玉簪,說不曾有。次日連皮匠夫婦俱已搬去,公子甚是歡喜,道:“省得拿這張服辨在此,劫持我。”不知裏邊有許多委曲。廿四日,陳公子回家去設處銀子,他就暗地到皮匠家去分了這些物件,隻撿好玉瓶、古爐、好手軸袖回館中,又吃了他一個肥東。到廿五日,陳公子拿了銀到館,交付錢公布,道:“先生,銀子已有了,快去贖來,怕老父到館,不見這些玩物生疑。”公布道:“我就去。隻是你忒老實,怎都是紋銀,你可收去十兩,我隻拿九十兩去,包你贖來。”打發他出房,就將九十兩銀子收入書箱,把這幾件玩物帶到皮匠家,慌慌張張的徑入裏邊。皮匠道:“銀子來了麼?”錢公布道:“還要銀子?那日我這節事,眾小廝都分付了,獨不曾分付得一個,被他竟對主母說了。主母告訴了陳副使,昨日便叫了陳公子回去,說他不肖,今日親自府間下狀,連公子都告在裏邊,說你設局誆詐,明日準準差公來。我想這事,怎好我得錢,累你受害?故此把這些物件都歸了你,把你作官司本,隻不要扯我在裏邊。”皮匠便跌腳道:“這原是你教我的,如今這些物件,到官都要追出去,把我何用?”婦人道:“我叫你不要做這事,如今咱伊還是你儂同我,將這多嗬物件到陳衙出首便罷。”錢公布道:“這拿頭套枷戴,勿可,勿可。陳老先生隻為錢,你不若把個些物件還了陳公子,等渠還子爺,便無話哉。便公差來,你暫躲一躲便了。”皮匠還沒主意,倒是婦人立定主意交還,止落得幾兩陳公子暗與他的銀子。錢公布自著人搬回了。他夫妻兩個計議,怕一到官要難為,苦使家私無些,便收拾做一擔兒,兩個逃往他鄉,實何嚐得這九十兩銀子,勒他簪穵?到午節邊,先生回,陳公子把存下十兩銀子分五兩送他,又送幾件玩器,彼此相忘。直至午節後,複到館,師生越加相得。
一日,兩個在竹蔭中閑談,隻見花徑兩個人走將進來,要見錢相公與陳相公。錢公布道:“是甚麼人?”兩個俱披著衫兒,與他相見。那兩人道:“小人是本府刑廳,有事來見二位相公。”錢公布道:“刑廳有甚事來見我們?”那兩人道:“小可唐突。錢相公不諱流,陳相公不諱鑣麼?”錢公布道:“正是。”兩人道:“這等小可來得不差了。本主奉有按院批準洪三十六告詞,特來奉請二位相公。”錢公布道:“我們並不曉這人。”陳公子早已臉色驚白了。隻見年紀老成公差道:“昨日那原告來請封條去封屍棺,兩在下曾會來,道是個皮匠,陳相公倚勢強奸他妻岑氏,以致身死。”錢公布道:“捉奸見雙,有何憑證?”那後生公差道:“豈有無證之理?他道有陳相公的服辨,買求的銀子,與錢相公過付。這事二位相公自與他分理,不幹二在下事。”陳相公聽得事逼真,低下了頭思想,不發一言。公布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且備飯。”陳公子叫擺飯在水閣,問他兩個姓名。一個姓吳名江號仰坡,一個姓馮名德號敬溪。兩個略謙一謙,便坐上邊,在席上假斯文,不大吃,又掉文淡,道:“敝廳主極是公明,極重斯文,二位去見,必定周旋。況有令尊老爺分上,這蠻子三十板,一名老徒穩穩,二在下沒有個不效勞。就是兩班門上一應人,若是兩在下管的,便沒敢來做聲。就是仵作,也聽兩在下說的。”吃了半日,假起身告辭。錢公布假相留,馮敬溪道:“正是擾了半日,牌也不送看一看,倒是白捕了。夥計看牌,雖有個例,如今二位相公體麵中,且先送看。”吳仰坡便在牌包中撿出一張紙牌來,雙手遞與錢公布,公布便與陳公子同看。上寫道:紹興府理刑廳為奸殺事。本月初六日,蒙浙江巡按禦史馬,批準山陰縣告人洪三十六告。詞到廳,合行拘審。為此仰役即拘後開人犯,赴廳研審,毋違。須至牌者。計拘:陳鑣錢流張德昌岑岩洪三十六差人吳江錢公布看了,將來送還,道:“張、岑兩個是甚麼人?”吳仰坡道:“是他親鄰。”說罷,師生兩個計議送他差使錢,是六兩作十兩。錢公布道:“拿不出,加到九兩作十五兩。”錢公布遞去,那吳仰坡遞與馮敬溪,道:“夥計,二位相公盛意,你收了。”那馮敬溪捏在手中道:“多謝二位相公。不知是那一位見惠的?兩在下這一差,非是小可,原是接老爺長差,又央門官與管家襯副,用了一二十兩,才得到手,怎輕輕易易拿出這個包兒來?也須看理刑廳三個字。”吳仰坡道:“夥計,這是看牌包兒。若說差使錢,畢竟我你二人一人一個財主。”陳公子聽了木呆,錢公布附耳道:“口大,怎麼處?”陳公子道:“但憑先生,今日且打發他去。”錢公布道:“這不是甚差使錢,因館中有慢。……”吳仰坡便插一句道:“這等,明日陳爺那邊去領賞罷。”陳公子忙道:“不要去。隻到這廂來。”錢公布道:“因慢,以此折東,差使後日了落。”吳仰坡道:“敝主甚是性急,洪三十六又在那廂催檢屍,二位相公投到了。若不出去,敝主出文書到學道申請,恐兩在下也扶持不得。”錢公布道:“且耽延兩日。”兩個差人便起身作別,道:“這等後日會。”飲若長鯨吸,貪如碩鼠能。
從教挽大海,溪壑正難平。送了兩上差人出去,錢公布連聲歎氣道:“罷了。這前程定用送了。”又對陳公子道:“這事弄得拙,須求令嶽、令尊解紛。”陳公子道:“家父知道,定用打殺。還是先生周支。”公布道:“我怎周支得?須求孔方。如今若是買上不買下做,推官向貼肉揌,少也得千金,檢屍仵作也得三百,個日鋪堂也要百來兩,再得二三百兩買囑這邊鄰裏,可以勝他。這是一著。恐怕他又去別處告,若上和下睦做,上邊央了分上,下邊也與洪三十六講了,討出了那張服辨,買了硬證,說他自因夫妻爭毆身死,招了誣,可也得千餘金。”陳公子道:“怎不見官,免致父親得知方好。”錢公布咬指道:“這大難。”想了又想,道:“有個機會。目今李節推行取,你如今誆得二百時銀與差人,叫他回你在京中令嶽處,我遊學蘇州。裏邊還要一個三百金分上,不然節推疑我們脫逃。書房中也得二百時銀,叫他擱起莫催。洪三十六也得五七百金,與他講絕,私和,不要催狀。待到新舊交接,再與差人與書房講,竟自抹殺。這可以不見官。但這項銀子就要的。如何是好?還再得一個衙門中熟的去做事方好。”陳公子道:“又去央人彰揚,隻累先生罷。但急切如何得這銀子?”錢公布道:“這須不在我,你自家生計策。或者親友處借貸些?”陳公子道:“如今這些鄉紳人家,欠他的如火之逼,借與他其冷如冰,誰人肯借?”錢公布道:“自古道:兒女之情,夫妻之情。你還到家中計議,或者令堂有些私房,令正嫁資少可支持。後日差人就來了,被他逼到府前,四尊有令尊體麵,討保這也還好。若道人命大事,一落監,這使費還多。你自要上緊。”陳公子思量無計,隻得回家。
走到房拿來茶水,隻是不吃,悶悶昏昏,就望床中睡去。他夫婦是過得極恩愛的,見他這個光景,便來問他道:“為著甚事來?”隻見陳公子道:“是我作事差,隻除一死罷。”李小姐道:“甚事到死的田地?說來。”陳公子隻是拭淚不說。李小姐道:“丫鬟,叫書童來,我問他。”陳公子道:“不要叫。隻是說來,你先要怪我。”李小姐道:“斷不怪你。”陳公子便將前日被皮匠逼詐,如今他妻死告狀,與先生計議事都說了。李小姐也便驚呆道:“因奸致死,是要償命的。如何是好?”陳公子越發流淚,道:“我隻是一死。”李小姐道:“若說丈人在家,叫他與你父親去講,還是白分上,好做。若說要二三千銀子,便我有些,都將來生放,箱中不過一二百,首飾一時典換不及,母家又都隨任。無可掇挪,怎生來得?不若先將我身邊銀子且去了落差人,待我與婆婆再處。”可笑陳公子是嬌養慣的,這一驚與愁,便果然病起,先將銀子寄與錢公布,叫他布置。自己夫妻在家中暗地著人倒換首飾,一兩的也得五錢,折了好些。那邊錢公布又雪片般字兒來,道洪三十六又具狀吊屍棺,房裏要出違限,真是焦殺。這邊陳公子生母杜氏聞得他病,自到房來。媳婦迎著,問道:“為甚忽然病起來?”李小姐道:“是個死症,隻是銀子醫得。”杜氏道:“是甚話!”來到床邊,看了兒子,道:“兒,你甚病?”陳公子也隻不應。李小姐要說時,他又搖頭。杜氏道:“這甚緣故?”李小姐道:“嫡親的母親,便說何妨。”便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道:“故此我說是死症,隻要銀子。”杜氏聽了,不覺吃了一驚,道:“兒子,你真犯了死症了。我記得我隨你父親在關內做巡道時,也是一個沒要緊後生,看得一個寡婦生得標致,串通一個尼姑騙到庵中,欺奸了他。寡婦含羞自縊,他家告狀,縣官審實,解到你父親。那邊也有分上,你父親怪他壞人節,致他死,與尼姑各打四十,登時打死。這是我知道的,怎今日你又做這事。你要銀子,你父親向做清官,怎有得到我?就你用錢掙得性命出來,父親怪你敗壞他門風,料也不輕放你。”歎一口氣,道:“我也空養了你一場。”立起身去了。到晚間,千思萬想,一個不快活起來,竟自懸梁縊死。正是:舐犢心空切,扶危計莫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