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奇顛清俗累 仙術動朝廷(1 / 3)

有腹皤然,有發卷然。須蕭蕭而如戟,口瀝瀝而流涎。下溷犬豕,上友聖賢。心炯炯兮常靈,是其顛也而猶仙。

右調《周仙讚》天地以正氣生聖賢豪傑,餘氣生仙釋之流。釋不在念佛看經,仙豈在燒丹弄火?但釋家慈悲度人,要以身入世;仙家清淨自守,要以身出世先把一個身子如癡如狂,斷絕妻子、利名之想;然後把個身子處清,高臥山林也使得;把個身子處濁,棲遲玩世也得;把個身子在市井,友豬侶犬,人也不能糜我以衣食;把個身子在朝廷,依光近日,人也不能豢我以富貴。卻又本性常存,色身難朽。常識帝王在將達未達之間,又超然遠舉,不受世染,這便是真仙。若那些煉丹養氣,也隻旁門;斬妖縛邪,還是術士。在宋,識宋太祖在塵埃之中,許他是做紫薇帝星,聞他陳橋兵變,即位稱帝,撫掌歡慶,道天下自此定矣,因而墮驢。後來三聘五召,不肯就官;賜他宮女,潔然不近。這是陳摶我朝異人類聚,一個冷謙,憐友人貧,畫一門一鶴守著,令他進去取錢。後來內庫失錢,卻見他友人遺下一張路引,便來拿友人,友人急了,供出他來。他現做協律郎,聖旨拘拿。到路上,他要水吃,吃了,一腳插入水瓶中,後邊和身隱在瓶裏。拿的人隻得拿這瓶去見聖上。問時,他在瓶裏應,隻不肯出來。聖上大怒,擊碎此瓶。問時,片片應,究竟尋不出。一個金箔張,在聖上前能使火炙金瓶,瓶內發出蓮花。又剪紙作采蓮舟,在金水橋河下,許多嬌女唱歌,他也跌身在舟。須臾風起,船並金箔張俱不見。這也是漢左慈一流。若能識太祖在天下未定時,有個鐵冠道人,有個張三豐。至能識天子,又能救天子在疾病之中,終飄然高逝,天子尊禮之,不肯官爵,這個是周顛仙。

顛仙家住江西建昌縣。江西山有匡廬,水有鄱陽,昔許旌陽仙長常於此飛升,是個仙人之藪。他少年生得骨格崚嶒,氣宇蕭爽,也極清雅。六七歲在街上頑耍,曾有一頭陀見了,一看,道:“好具仙骨,莫教蹉壞了。”及到了十四歲,家裏正要與他聘親,忽然患起顛病來。

眼開清白複歪斜,口角涎流一似蝸。

曉乞街坊驚吠犬,晚眠泥滓伴鳴蛙。

千絲縷結衣衫損,兩鬢蓬鬆鬒發髿。

潦倒世間人不識,且將鸞鳳混烏鴉。風狂得緊,出言誑誕。家中初時也與他藥吃,為他針灸,後來見他不好,也不睬他,任他顛進顛出。他漸漸在南昌市上乞起食來,也不歸家。人與他好飲食,吃;便與他穢汙的,也吃。與他好說,笑;打罵他,也是笑。在街上見狗也去弄他,晚來又捧著他睡。常時在人家豬圈羊棚中,酣打得雷一般,人還道他是賊。後邊人都認得他是周顛,也不驚異。

此時我太祖起兵滁和,開府金陵了。他不拘與人說話乞食,先說了告太平。庸人那解其意?一日,忽然在街上叫道:“滿城血,滿城血。”好事的道他胡說,要打他。他不顧而去,一路乞食到南京。不多時,降將祝宗複反,殺個滿城流血。遊到金陵,適值太祖建都在那廂。他披著件千拚百湊、有襟沒裏的件道袍,赤了腳,蓬了頭,直撞到馬前,一個大躬,道:“告太平。”太祖吃了一驚,問人,是顛的,也不計較他。他便日日來馬首纏,道告太平,手下扯不開,趕不退。太祖道:“這顛人,打也不知痛,拿燒酒來與他吃。他卻:一杯複一杯,兩碗又兩碗。那管甕頭幹,不怕鍾中滿。何須肴和饌,那問冷和暖。放開大肚吃,開著大口咽。篩的不停篩,灌的不停灌。麵皮不見紅,身子不見軟。人道七石缸,我道漏竹管。人道醉酩酊,他道才一半。李白讓他海量,劉伶輸他沉湎。他定要吸幹瀚海濤千尺,方得山人一醉眠。他斜著眼,歪著個身,似灌老鼠窟般,隻顧吃。看那斟酒的倒也斟不過了,他道”也罷,難為你了,把那壺賞與你吃。“那人正待拿去,他跳起奪住,道”隻道我量不濟,要你替?還是我吃。“一個長流水,又完了。跳起身道”不得醉,不得醉。“把張口向太祖臉上一嗬,道”一些酒氣也沒,那一個再舍些?“太祖道”再吃便燒死。“道”燒不死,燒不死。內燒燒不死,你便外燒。“太祖道”怎麼外燒?“道”把缸合著燒。“太祖道”不難。“叫取兩隻缸,取柴炭來。他欣然便坐在缸中。兵士將缸來蓋上,攢了好些炭,架上許多柴,一時燒將起來。隻聽烘烘般的柴聲,劈剝是炭聲,可也煉了一夜,便是銅鐵可烊,石也做粉。這些管添炭的道”停會要見是個田雞幹了。“又個道”還是灰。“比及太祖升帳,隻聽得缸一聲響,爆做兩開,把炭火打得滿地是,缸裏端然個周顛。他舒一舒手,叩一叩齒,擦一擦眼,道”一覺好睡,天蚤亮了。“這些兵士看了倒好笑,道”莫說他皮膚不焦,連衣摺兒也不曾壞一些,真是神仙。“先時太祖還也疑他的幻術,這時也信他是個真仙,也優待他。帳下這些將士都來拜師,問他趨避。周顛道”你們問趨避,活也是功臣,死也是忠臣。“平章邵榮來見,周顛道”莫黑心,黑心天不容。邵榮不聽,謀反被誅。

其時太祖怕他在軍中煽惑了軍心,把他寄在蔣山寺,叫寺僧好待他。住持是吳印,後來太祖曾與他做山東布政。因太祖分付,每日齊整齋供他,他偏不去吃,偏在遍寺遍山跳轉。走到後山樹林裏,看見微微煙起,他便闖去,見是一壇狗肉,四圍蘆柴、草鞋爿熩著,道:“我前熩不熟,你今日卻被這禿熩熟了。”雙手拿了,竟趕到講堂,撲地一甩。眾僧見了掩口。周顛道:“背麵吃他,當麵怕他。”幾個哈哈走了。眾僧自在那廂收拾。到了夜,眾僧在堂上做個晚功果,摟了個沙彌去房中睡。他到中夜,把他門鼓一般擂道:“你兩個幹得好事,還不走下來?”去驚他,攪他。見僧人看經,就便要他講,講不出,大個栗暴打去。說是入定,他偏趕去,道:“你悟得甚麼?悟得婆娘那個標致?銀子怎麼賺?”說止靜,他偏去把那雲板敲。今日串這和尚的房,那日串那個和尚的房,藏得些私房酒兒都拿將出來,一氣飲幹無滴。佛殿日痾屎,方丈屢溺尿,沒個饑,沒個飽。拿著就吃。偏要自上灶,趕將去,把他鍋裏飯吃上半鍋。火工道人來說,他便拿著火又打去。其時還是元末,各寺院還照著元時風俗,婦人都來受戒。他便拍手道一陣“和尚婆”。扯住那些男子,道:“不識羞,領妻子來打。”和尚婦人們到僧房去受戒,他也捱將去。一寺那一個不厭他,卻沒法擺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