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自聽耿總兵擇日出師,隨軍征討,大兵直抵真定。程編修進見道:“敵兵雖屢勝,然人心尚未歸,況遼東楊總兵、大寧劉總兵,各擁重兵,伺其肘腋,未敢輕動。公不若乘此兵威,直抵北平,三麵受敵,可以必勝。”不知這耿總兵長於守城,怯於迎戰,且道自是宿將,恥聽人調度,止將兵分屯河間、鄭州,雄縣等處,不料靖難兵乘中秋我兵不備,襲破雄縣,並取鄭州,直攻真定,殺得耿總兵大敗入城。朝中聞知,召回耿總兵,另用曹國公李景隆。不知這曹國公又是個膏粱子弟,不諳兵機,又且愎諫自用,忮刻忌人。始初聞知耿總兵不聽程編修,以致失律,便依他言語,乘靖難兵在大寧,乘虛攻他北平。及至都督瞿能攻破張掖門,反又恐他成功,傳令候大兵同進。一夜之間,被燕兵把水淋了城上,凍得鐵桶一般,如何攻打?軍士們又日在雪中,凍得手足都僵,如何會戰?那些靖難兵馬都是北人,受慣寒苦,全不在心上。先是燕王提攻大寧兵來救,次後城中殺出,內外夾攻,景隆大敗而走。後複戰於白溝河,先勝後敗。隨走濟南,被圍三月。程編修與鐵參政、盛統兵,出奇戰卻。內召還景隆,以盛庸為將,編修遂與景隆還京師。四年正月,複與魏國公徐輝祖率師援山東。四月,在齊眉山下大破靖難兵,魏國公與何總兵福、平總兵安,都議勒石紀功,建碑齊眉山下,以壯軍威。碑上盡載當日總兵與參讚力戰官員姓名。豎碑的晚些,程編修獨備牲醴,暗暗去祭那石碑,眾人都道他不知搗甚鬼。不料就是這年,朝中道京師無人,召魏國公與程編修還朝,何總兵無援,不能守禦。靖難兵長驅過此山。燕王爺見這新碑,問:“是甚麼碑?”左右答道:“是南兵紀功碑。”燕王爺聽了大怒,道:“這廝們妄自矜誇,推碎了!”隻見帳前力士飛也似來,才椎得一下,又一個內侍跑來道:“不要敲!爺叫抄碑上名字哩。”書寫的來抄,碑上早已敲去一片,沒了一個名字,卻正是程編修的。後邊這些碑上有名的,都不得其死,卻不知有程編修。
六月,各處兵降的降,敗的敗。靖難兵直至龍潭,又至金川門。曹國公穀王獻了門,京師大亂。此時程編修在京,忙對夫人說:“我將顧君,勢不能顧卿矣!卿自為計。”夫人道:“妾計在一死,斷不貽君之羞,煩君內顧。”言罷掩淚進房,解下係腰絲絛,懸梁自縊身死。正是:莫因妾故縈君念,孰識吾心似若堅。
一死敢隨陵母後,好披忠赤亟回天。
這邊程編修竟奔入宮,隻見這些內侍,多已逃散,沒人攔擋,直入大內。恰是建文君斜倚宮中柱上,長籲浩歎道:“事由汝輩作,今日俱棄我去,叫我如何?”望見程編修道:“程卿何以策我?”編修道:“燕兵已入金川門,徐、常二國公雖率兵巷戰,料也無濟於事了。陛下宜自為計。”建文君道:“有死而已。”隻見裏麵馬皇後出來,道:“京城雖破,人心未必附他。況且各處都差有募兵官員,又有勤王將士,可走往就之,以圖興複。豈可束手待斃?”建文君道:“朕孤身如何能去?”程編修道:“陛下如決計出遜,臣當從行。”馬後便叫宮人,裏邊取些金珠,以備盤費。建文君便將身上龍袞脫去,早宮人已拿一匣來至,打開一看,卻是揚應能度牒一張,剃刀一把。建文君見了道:“這正是祖爺所傳,誠意伯所留,道後人有大變開此,想端為今日。朕當為僧了,急切得何人披剃?”程編修道:“臣去召來。”這邊馬後另取金珠。那邊程編修竟奔到興隆寺,尋了主僧溥洽,叫他帶了幾件僧行衣服,同入大內,與建文君落了發,更了衣。建文君對溥洽道:“卿慎勿泄。”溥洽叩首道:“臣至死不言。”先出宮去了。建文君對馬後垂淚道:“朕不能顧卿了,但北兵入城,尋朕不得,必至研求。卿何以隱之?”馬後道:“聖上隻顧去,臣妾當作誑楚之韓成,斷不作事文之懷嬴。”兩下痛哭分手。建文君為僧,程編修改裝作一道人,從宮中地道裏出天壇去了。可是:天意潛移不可留,袞衣難駐舊神州。
飄零一似雲無蒂,冉冉隨風度嶺頭。
這廂馬後送了建文君,便回入宮中,將當時在側邊見聞的宮人盡驅入宮,閉了宮門,四下裏放起火來。馬皇後著了袞冕,端坐火中而死:幾年碩德正中宮,誰料今來國運終。
一死不辭殉國事,化煙飛上祝融峰。
此時靖難兵已入城,見宮中火起,都道是建文君縱火自焚,大家都去擁立新君,護從成祖,謁了陵,登極。當日群臣有不肯歸附自盡的,有邦周是修一起;不肯歸附逃去的,有禦史葉希賢一起;成祖所指名做奸黨族滅的,方文學一起。還有高禦史翔,他知北兵入城,著人去尋程編修,隻見回複道:“程編修不知去向,隻有夫人自縊在房,尚未收斂。”高禦史道:“程君果以智自全了。”拿出幾兩銀子,著人去殯斂程夫人,葬於燕子磯隙地,立石紀名。聞道宮中火發,建文君自焚,就製了斬衰,入宮哭臨。恰遇著成祖登極之日,成祖見了大惱道:“你這幹奸臣,作此舉動,殊是可怪!”高禦史道:“先君初無失德,今日賓天,在殿下雖雲叔侄,猶是君臣,當為舉哀發喪。自不行禮,反責行禮之臣?”成祖道:“他今日之死,俱是你們奸黨陷他,還來強詞!”叫驅出斬首。高禦史道:“我之此來,自分必死,但我死正從先君於九泉。日後你死,何以見祖宗於地下?”便放聲大罵。成祖越惱,傳旨剮在都市,還又將他九族誅滅。可憐高禦史:酬君寧惜死,為國不知家。
義氣淩雲直,忠肝伴日斜。
不說高禦史身死,話說建文君與程編修兩個離了京城,還拜辭了皇陵,好生淒慘。兩個商議,建文君主意道:“齊、黃二人在外征兵,又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璡、徽州知府陳彥回,俱各起兵,不若投他,以圖恢複。”程編修道:“北兵入京,聖上出遜,上下人心解體,小人貪功害正。臣還慮此數人不免,如何能輔助聖上?不若且避向湖廣不被兵之處,徐圖機會。”建廣君道:“似此僅可苟免一身,何如一死為愈?”兩個隻得向湖廣進發,那建文君在路上嗬:水瀉辭宮淚,山攢失國眉。
野花皆惹恨,芳草盡生悲。隻見建文君對程編修道:“如今我你在路,也須避些嫌疑,以後你隻稱我師父,我隻叫你做程道者,君臣二字再休題起了。”說罷淚如雨下。道者見了說:“人都道出家離煩惱,師父這煩惱是離不得的。但似這等悲哀鬱抑,也是惹人疑處。師父還宜節哀。”建文道:“當日龍樓鳳閣,今日水宿山棲;當日弁冕袞衣,今日緇衣皂笠。憂愁之極,也不想珍羞百味、粉黛三千,但想起祖爺百戰掙這天下,我又不曾像前代君王荒淫暴虐,竟至一旦失了!雲水為僧,才一念及,叫我如何消遣!”兩個反又悲傷了一番。於路一應肩挑行李,借宿買飯,俱是程道者支撐。後邊建文君知道馬皇後死於火,程道者訪知他妻自縊、高禦史不屈被刑,草草備了些祭禮,深夜在曠野之處祭奠了一番。以後隻遇春秋,高皇、太後、懿文太子、皇妃忌辰,俱各把些麥飯山蔬祭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