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矢智終成智 盟忠自得忠(1 / 3)

風雨綿山陌上田,淒淒猶帶舊時煙。

羞特辛苦邀君寵,甘喪遺骸野水邊。

這首詩單道戰國時一個賢士,姓介名子推。他原在晉獻公朝中做下大夫之職,他見獻公寵了個妃子,叫做驪姬,卻把幾個兒子一個叫做申生,一個叫做重耳,一個叫做夷吾,都打發在外邊鎮守,他心中甚是不平。後來驪姬用下計策,差人對申生說夢見他母親求食,叫他去祭祀。那申生極孝,果然依他,備了祭祀祭獻母親,就來獻胙。驪姬暗將毒藥放在裏邊,獻公打帳要吃,驪姬道:“食自外邊來,還該他人嚐之。”獻公便將來與個小臣吃,不料吃下便死。獻公見了大驚大惱。驪姬即便譖說:“這是申生要毒死父親,希圖早早即位。”又道:“他兄弟重耳,畢竟同謀。”獻公其時就差軍馬捉拿三人。

申生道:“父要子死,不敢不死。”竟不辨明,自縊在新城。重耳、夷吾各自逃往外國。當日介子推棄了官,隨著重耳奔竄,周流日久,缺了盤費,到在五鹿山中,糧食俱絕。重耳是公子出身,吃慣膏粱,怎禁得這苦楚?便也餓倒。同行的人都麵麵相看,沒有計策,獨有子推在背地將自己股肉割來,烹與重耳吃,稍得存濟。落後經曆十八年,重耳虧秦國相助,得了晉國,做了諸侯,重賞那從行的人,倒忘了子推。

子推也不言語,隻是同事的卻不安道:“當先在五鹿時,主上絕食,虧得子推舍著性命,割股供他。這是首功,如今怎不賞他?”要與他理論。隻見子推想道:“我當日割股,也隻要救全主上,全我為臣的事,並沒個希望封賞意思。若依著他們,畢竟要報我,恰是放債要還模樣,豈是個君臣道理?”便逃入綿山去了。這邊晉文公忽然想起,要召他來與他官爵,卻尋不見。四麵差人體訪,道在綿山去,找尋時又沒蹤影。這些愚夫跑了幾日,沒做理會,裏邊有一個人道:“我想這山深曠,甚是難尋得到,不若放上一把火燒了山,他怕死必竟出來,卻不省了一番找探工夫。”眾人道聲:“有理。”便四下去尋了些枯枝折樹、敗葉幹柴,放起火來。煙焰四合,那些深山中住的人與藏的野獸,那一個不趕出來?子推見了道:“這定是要逼我出去的緣故了。我當日不走是貪利,今日出去是貪生。世上安可著我這貪夫?不如死了罷。”便走入茅屋之中,任他煙焰逼迫身死。隻見這些人守了兩日,並不見有個介子推出來,隻得又尋。直到窮穀之中,隻見一個人一堆兒燒死在那壁,看來不是別人,正是介子推。這些人見了,互相怨暢,互相歎息,隻得報與晉公。晉公聽了,也不勝悲傷,著有司以禮殯葬,仍立廟在綿山。死時是三月三日,仍禁民間每年這三日不許舉火,叫做禁煙。這便是當先一個不避艱難,不貪利祿,一味為君的豪傑。不料我朝靖難時,也有這樣一個好男子。

說話此人姓程名濟,字君楫,朝邑人氏。他祖曾仕宋,入元與兒子卻躬耕為業,不願為官。生下此子,自小聰明,過目成誦。弱冠時,與一個朋友姓高名翔字仲舉,同在裏中維摩寺讀書。高翔為人慷慨髒髒,程濟為人謙和委婉,兩人生性不同,卻喜意氣甚合。忽日有個西僧遊方到這寺安下,那高仲舉道他是異端,略不禮貌。隻有程君楫道他是遠方僧家,卻與他交接,與他談論。高仲舉見了道:“程兄,這些遊方和尚一些經典不識,有時住在寺裏刮佛麵上的金子,盜常住的花息換酒換食;有時坐在人家門前,看他路徑,誘他婦女,非盜即奸。若隻抄化,誆人錢財的,也還是上品,兄理他做恁?”程君楫笑道:“好歹自是不同。”一日,兩人正在房中閑論,隻見那西僧人來,對著程君楫道:“貧僧在此盤桓許久,明日欲往川中,來此話別。”高仲舉便附程君楫耳道:“是要化盤纏了。”程君楫便自起烹茶,留他清話。那西僧又對高仲舉道:“檀越亦是國器,但與此間程檀越,功名都顯而不達。程檀越還可望令終。”仲舉笑道。“功名是我們分內事,也不愁不顯達。若說令終,大丈夫生在世間,也須磊磊斝斝,為子死孝,為臣死忠,便刎頸決脰,也得句標青史,何必老死牖下。”此時程君楫正烹茶來,聽了道:“高兄,我道士榮殺身,無濟於衛,到不如寧武子,忍死全君。”高仲舉又待開言,西僧又道:“二位檀越,一為忠臣,一為知士,不惟今日誌向已定,後來所遇恰符。”茶罷,高仲舉先去了。那西僧尚兀自坐著,對程君楫道:“檀越,老僧之言不誣,後當自驗。”因在袖中摸出一卷書來,遞與程君楫道:“熟此,不能匡扶時艱,也可保全身命。”言罷起身,道:“三十年後,還與君相見。”兩下作別。程君忙啟書來一看,卻是觀星望氣、奇門遁甲之書,道:“如今天下太平,要此何用?”又想此僧言語奇怪,也時常有意無意去看他。遇曉得些的人,也虛心去問他。每日早晚暗暗去觀星象,望氣色,也都累累有驗。隻是時正在洪武末年,海內宴安,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幾才娶得一個妻子,又值了雙親交病,日間湯藥不離,晚夕告天祈代,那有工夫到書上?到歿時,把一個新娶的媳婦衣裝都變賣了,來備衣棺。一哭每至暈絕。廬墓三年,並不與媳婦同房,也無心出仕了。

不期詔舉明經,有司把他與高仲舉都薦入京,程君楫授了四川嶽池縣教諭,高仲舉授了試禦史。仲舉留京,程君楫自攜了妻子到任。此時天下遭元韃子搔擾,也都染了夷人風習,又是兵爭之後,都尚武不尚文。這些生員都裏遞報充的,那個有意在文字上?他卻不像如今的教官,隻是收拜見、索節錢,全不理論正事的,日逐拘這些生員在齋房裏,與他講解,似村學究訓蒙一般。有親喪又與周給,加意作興。還有一種奇處,他善能行遁法,每日在嶽池與諸生講談,卻又有時在朝邑與舊相知親友議論,每晚當月白風清時,仍舊去觀察天象。

到了一夕,是洪武甲戌十月間,忽見熒惑星守在心度上,這熒惑星為執法之星,出則有兵。心度是天子正位,金火犯之,占為血光不止,火來守之,占為國無主。程君楫見了失驚道:“不好了,國家從此多事了。這不可不對朝廷說知,令他預防。”隻見他夫人道:“天道渺茫,那可盡信?你又不是司天監,說什麼星象?”程教諭道:“這事眾人不知,我獨曉得,怎麼不說?若得聽信,免起幹戈,豈不是南北生靈大幸?”即便上本道:“熒惑為蚩尤旗,所在兵興。竊恐明年北方有暴兵起,乞固邊防,飭武備,杜不虞,以安新祚。”本上,隻見這些當國的道:“有這樣狂生,妄言禍福。”又有幾個心裏皆在那廂要處置燕王的,疑心他來遊說,即差官召他至京廷問。使命到來,其妻的道:“叫你莫做聲,果然今日惹出事來。”程教諭道:“何妨?我正要麵闕一說。”其妻道:“你既去,我孤身也難回家,不若隨你入京,看個下落。”兩個一路到京,隻見建文君責問他妄言惑眾,要把他來處死。程教諭也不慌忙,叩頭道:“臣小臣,據所見直言,期聖上消彌,不意反見罪。今且囚臣,若明年不驗,殺臣未晚。”建文仁慈之君,便命囚於刑部。可憐程教諭:直聲擬作朝陽鳳,囊首嗟同檻內猿。入得刑部來,這獄卒詐錢,日間把來鎖在東廝側邊,穢汙觸鼻,夜間把來上了柙床,有幾個捉豬兒、罵狗兒,擺布他要錢。有幾個作好道:“程老爹也是體麵中人,不可衝撞他。管獄老爹要見麵錢,提控要紙筆錢,我們有些常例,料必曉是,料必拿來。難道肯愛幾個錢,把身子吃苦?”又有幾個來激的道:“他這些酸子官,拿得甚錢出!不過把身子與麵皮捱捱罷。”做好做歹,甚是難聽。及至程奶奶著人來望,送些飯來,這些獄卒見他不來使用,故意著牢中死囚都搶去吃了。正在難過,喜得高禦史知道程教諭被監,恐怕獄中人難為他,便也著長班來分付獄官獄卒,叫不許羅唕,又不時差人送飲食衣服來與他。又知他夫人在京,也不時送與柴米。夫人又自做些針指,足以自給。

囚禁半年,不料永樂爺封為燕王,在北平。因朝中齊尚書、黃太常慮諸王封國太大,兵權太重,要削他們封國,奪他們兵,廢了周正、齊王,漸次及燕。以致起兵靖難,取了薊州,破了居庸,攻下懷來,天下震動。其時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為將,督兵三十六萬,前往征討。高禦史因上本道:“教諭程濟,明於占候,諳於兵機,乞放他從軍自效。”建文君準奏,即便差官召他入朝,升他為翰林院編修,充軍師,護諸將北征。程編修謝了恩回家,夫妻相見,猶如夢中,各訴苦楚,共說高禦史好處。正欲去拜謝,隻見高禦史已來拜望。程編修即忙出見,謝他周給。高禦史道:“這是朋友當然,何必稱謝。但隻是北方兵起,已如兄言,不知幹戈幾時可息?”程編修歎息道:“仁兄,小弟時觀星象,旺氣在北,南方將星暗汶無色,勝負正未可知。”高禦史道:“以兄大才,借著帷幄,必能決勝,勿負國家。”程編修道:“知而不言,罪在小弟。言如不用,弟亦無如之何,”兩個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