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然玩了一個多月回到泰州,媚香已舉一男,取名任遲號叫季緩。任天然同媚香說起張寶琴嫁了達怡軒,媚香也狠代為欣慰。又同和氏夫人談到譚藩台的小姐流落在公二堂子裏,和氏夫人道:"我看著這些做官的,實在可怕,所以才勸你急流勇退。"這年冬天,任達來書已得一子,他也進了高等學堂。又隔了三年,任通回一居然保了一個四品銜分省同知。任天然因他年紀太輕,不讓他出去稟到。正在家中閑坐,忽接到達怡軒、王夢笙兩人來信,說九南鐵路告成,夢笙已可卸肩,約他帶著如君同到上海小聚,幾時再去遊那嵩嶽。並說兩人同住永吉裏,房屋甚寬大,懸榻以待。任天然甚為高興。那遲兒斷乳之後,因為嫡母喜歡,倒不甚戀他親娘,也就留在家中。任天然帶了媚香同到上海,徑到夢笙、怡軒的公館同住。這三位姨太太久別重見,自然也有一番歡慶。任天然又去拜了那班熟朋友,爭著要替他接風。這天卻是曹大錯請在楊燕如家,席間還是這些熟人,叫的倌人,日子久了自必有些更換。
書已快完,那無關緊要的也不再去鋪敘。管通甫卻因文亞仙新近嫁了人,叫的是他侄女兒文媛媛。聽見他們叫任大人,他就問道:"任大人你從那裏來的?"任天然道:"我打泰州來的。"那文媛媛不知不覺說了句有個任仲澈,說到這裏一想不好,趕緊縮住。任天然道:"你問他怎的?"文媛媛也不敢響。管通甫道:"哼哼!你這可闖了禍了,你曉得任仲澈是任大人的什麼人?"文媛媛低低的問道:"可是他的少爺?"管通甫道:"怎麼不是?"文媛媛又問管通甫道:"可要緊的。"任天然就接口道:"怎麼不要緊?我回去要打他手心的,不但要打他還要打你的呢。"管通甫就拉著文媛媛的手道:"請打。"任天然道:"我這回不打,等他到了我家裏再打不遲。"文媛媛聽了說道:"可是真的,那麼情願先打了我,可要到任大人家裏去的。"任天然道:"你怎麼肯去,我是個鄉下人。"文媛媛道:"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到任大人家裏去的了。"王夢笙道:"你娘也不肯。"文媛媛道:"隻要王大人說一說,我娘沒有不肯的。管大人在我家裏請你們幾位大人,王大人替我說說罷。"嬲著管通甫:"明天就請!"管通甫道:"這才奇怪,你想嫁任二少爺,卻叫我請客,我才不冤,我還要吃醋呢?"文媛媛道:"我同你是規規矩矩的,你有什麼醋吃?"管通甫道:"那麼你同任二少爺是不規矩的了?"文媛媛紅了臉要哭,管通甫隻得答應了才罷。第二天,主客到齊偏偏他娘有事出去,等到坐了半天席,他娘才來,他一見麵就說:"娘你同王大人說(口虐),再一會,台麵要散了。"他娘說道:"我沒看見過你這同瘋子一樣的,要是做了人家的討人,豈不被人家打死?"就向王夢笙道:"他今天早上就追著我,王大人可以做做好事,同任大人說說罷。"任天然道:"可以是沒甚不可以,但是同我說有什麼用呢?"文媛媛道:"怎麼沒用?"任天然道:"我答應了,還要我們二少爺願意,還要他的少奶奶願意,這件事是要大家願意才行的。譬如我想討素芬,我倒願意,他不,也是沒法。"花素芬道:"你又扯上我,我幾時說過不願意的,我前回倒同你商量,你說家裏有媚香,叫我在外頭陪陪你,不必定見跟到家裏,我才暫時不談的。既然你說我不願意,我今天回去就除牌子。"任天然趕緊招陪道:"是我說錯,算我不願意,不怪你。"文媛媛道:"我隻要任大人你答應一聲,二少爺的事,你不要管,那在我。"任天然道:"我就答應好不好?"文媛媛道:"你要給我點東西做過憑據,我才好同二少爺說呢。"任天然被逼不過,隻得說道:"我身邊沒有,你明兒到我公館裏再與你罷。但是我家那個姨太太脾氣大得狠,你可要小心,一個不好,他就要打的。"花素芬道:"不要聽他,那媚香阿姊好得狠呢,連他家太太都是再好沒有。那年過上海叫我去玩了兩三天呢。"文媛媛道:"我也聽說媚香阿姊最好的。"他娘說道:"你想嫁任二少爺,怎麼好叫媚香阿姊呢?"文媛媛臉一紅道:"那麼叫阿姨罷。"席散王夢笙、達怡軒、任天然回到家裏,三位姨太太正在一處談心,他們都是同自家弟兄一樣,沒甚避忌的,一齊進來說起文媛媛的事,大家都笑,媚香道:"我們老爺那一回帶著他二少爺到我家來,第二次到上海又帶著他大少爺到我家來,已經少見的了。這回索性自家替少爺在堂子裏定姨太太,更是上海灘上沒有聽見過的事。"次日午後,文媛媛來了。媚香也甚愛他。警文、張寶琴也都說好。
媚香取了一個羊脂玉的雙魚與他說:"這是當日任大人與我的,現在送了你罷。"文媛媛歡欣,拜受而去。後來,任仲征究竟討了文媛媛沒有,這部書上也就不去敘他。有高興做續漏的人,讓他再去做吧。
隔了幾天,三人收拾動身,去遊嵩嶽。上船的這天,三位姨太太都在萬年壽吃了番菜,在群仙看戲。江誌遊、冒彀民、曹大錯、畢韻花、祝辰康、管通甫,在長樂意替他們三位公餞。
八點鍾入座,淺斟細酌,吃的功夫最久,席間管通甫說道:"我們逍遙海上已覺得是地闊天空,然而尚須終日的忙忙礫礫,做那些無味的事,離不開這個地方。像你們三位拋卻了紫綬緋魚,做了個閑雲野鶴,各攜豔侶到處遨遊,真要算個地行散仙了。"江誌遊道:"天下的人,心地果能幹淨,仕隱皆可裕如,我不受人的束縛,人自不能束縛我,其權原操之在己。"冒彀民道:"唉!狐鼠憑城,趨麟匿影,燕雀巢幕,鸞鶴高翔,那是自然的道理,不過醉夢者自知竊位,明哲者專事保身,試問這四萬萬同胞更有何人援手,怎能破除障礙,掙脫藩籬,還我天之權,一享人生幸福呢?"王夢笙道:"我們這幾個人既乏長才,又無大誌,即使不見機而作,也不過隨波逐流,自知無補於世,無益於人,所以才作這個生計思想的。"冒彀民道:"我也曉得你們幾位,是一腔熱血滿腹,牢騷揮灑,無從險難遣轉,把那激烈化為和平,悲歌易為嘯傲,斬關撒手忽淚抽身,以迷花醉月之情,寓醇酒婦人之意,接與薦蕢,乃天下熱腸人,劉鍾陶杯真千古傷心事。"曹大錯道:"你想他們既不能踢翻鸚州,搥碎黃鶴樓,放出那破壞的手段,又不能掃除明鏡台,悟徹菩提樹,練就那寂滅的胸襟,具此性靈生此世界,除掉怡情風月,放浪江湖更叫他們做些什麼事業呢?"畢韻花道:"赤鬆長逝,青田見疑,射虎不封,騎驢終老,載稽簡策,從益唏噓,曠古已然,於今為烈,我所以秉這枝秀筆者,半笏殘骨,隻做個花國董狐,酒場柱史,不使那盛衰興廢的事繞我筆端,就是為此。"祝長康道:"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這是必然之理,你看這地球繞那日輪豈是容易的事?並沒人去用力推移他,也自然會得循環輪轉,又何必替古人擔憂,為來者設慮?我看隻要修得到彭祖高年,總會見得到太平景象的。"管通甫道:"天不早了,他們三位姨太太在戲館裏等久了,我們也去看看,就好送他們上船罷。今天怕的潮水早。"大家一齊喊:"拿幹稀飯!"胡亂吃了點,走到對過定的包廂裏,那戲台上,正袍笏雍容,笙歌婉轉,唱那長生樂呢。看了一出,達怡軒說:"我們早點上船罷。"一齊同到船上,又談了一會,聽見放了兩遍氣。管通甫、江誌遊、冒彀民、曹大錯、畢韻花、祝長康,起身說了句:"順風順風,再會再會。"一齊登岸。任天然、達怡軒、王夢笙三人在欄杆麵前看他們各自上車。警文、媚香、寶琴也都出來看著開船。隻聽得汽笛一聲,便見那雙輪轉雲漸漸的離了岸了。轉過頭來看那滿江燈火照著,這瀲灩波光真如萬道金蛇,炫耀奪目。又走了一會,清風徐來,煙波浩渺,各人皆覺得心曠神怡。正是:利鎖名韁能解脫,江天海國自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