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任天然會見賈端甫的時候,說他已經到京兩三個月,這兩三個月裏頭到底他做些什麼事呢?原來他因為要送兒子任達進大興縣的學堂,須趕暑假期內辦。這喜事吉期揀的是六月初二,先已有信同他內弟和養田約定,所以五月半後就帶著任達趕到京裏,住在他哥哥住的較場四條胡同宅子裏。見了他哥哥雖然覺得蒼老了些,精神卻甚康健。當過一次琉璃窯的差使,管過一次印結京官,有這光景也還能過得去。大的侄兒任運,已進了順天府的高等學堂,二的侄兒任遴,在直隸武備學堂,程度也說很好。他哥哥又納了一個妾叫做順娘,也生了三四個侄兒,都還小呢。任運、任遴都已完姻,各舉一孫,也皆呀呀欲語。弟兄久別,相見益歡,彼此宦途尚順,後起皆佳,尤覺快意。那和養田新近已傳補禦史,任天然帶著兒子去拜見,又見了舅嫂,幾個內侄,也都見了,隻有那愛卿小姐躲著不肯出來,也不好勉強他。不多兩天,就是任達的喜期,贅姻之夕,新郎新婦都是幼年相識,自然歡愛逾常。暑假期滿任達就進了大興縣的中學堂。
任天然把兒子的事體辦妥,自然要料理他自己的功名,他那送部行見的明保,還是知縣任上認得的同吏,同部選司掌印的商量商量,說是可以在道員上開列召見下來一樣有恩典的。
他那位保舉老師梁培帥在軍機見了幾麵,也說:"你引了見,我總可以招呼招呼,你做官本不錯,現在正是國家需才的時候,那薦賢為國是我們應做的事。就是範星圃他鬧了這麼一個岔兒,他做官可真好,真有才幹,我聽見他要進京,我很喜歡,正想著替他籌劃籌劃,哪曉得他竟故了,真是可惜。"任天然又去見了那幾位軍機,照例送了些土儀,也都收了些。他三班分發捐免保舉的銀子,已都托票號貸繳,隻有省份還沒有想定。
這兩個月裏頭,有同他說某內監現正掌權,某人同他很熟,可以托他引見引見,隻要得了存記,稍為點綴點綴,不久準可放缺的。有的同他說,某中堂的一個心腹,是我的至好,隻要去運動,那是十拿九穩的,比那無稽之談較為冠冕。你看,前回某人某人不已有了明效大驗麼。這說話的幾位,都是關切至愛,很有麵子的人,並非木鏡可比。任天然聽了頗為宦興致勃勃,有個得時則駕之思。那天睡在床上盤算盤算,哪一省好呢?江西我不願再去,湖北那位製台也難共事,湖南福建局麵皆小,陝甘雲貴路途太遠,兩廣匪患充斥那不必說,四川鐵路未成,水陸兩路皆險,還是江浙兩省好些。但是江蘇人數太多,浙江道班優差甚少,若不放缺,亦無生發卻怎麼好呢?想著想著,朦朧間像是召見,兩聖垂問,他竟直抒胸臆,痛陳利弊,詳說補救時局之方,上頭大為嘉許,下來說放了缺,好像到了任不久就傳臬開藩,竟做到撫台了。似乎是在江西,又像是在山東,他把生平要做的事,都一一施行,真個是學校昌期,兵戎壯盛,財源通暢,民物安舒,頗有得誌愉快之意。見那各種報上,都是稱頌他的功德居多,卻靈心愛才,廣開言路,不拘什麼人的條陳信劄都要細細親閱的。有一天,接到一封海外來的信,是幾個新黨,說他"一切措施合公理,既具此等學識,又處此等地位,何不高舉義旗,席卷天下,使我黃農苗裔收回久失之金甌,永享和平之幸,幸公如有意,某等當厲兵秣馬相隨。"他想這是滅族敗家的事體,如何做得?這些新黨潛蹤島嶼,拿是拿不到的,若動了他反要多事,不如付之丙丁。又一天,又接到一封信,說是"中丞受國家恩遇,自然無違背朝廷的道理,但是,立憲為五最平和的改體,中丞身秉鈞衡,上邀寵眷,又能同澈新理,確有設施,可上格宸聰,成此美舉,以慰五大洲誌士之望。"他想,這也是做不到的事,隻好擱置高閣。又一天,接到一信說是"中丞到任,中外仰望風采,以為必可大抒抱負,使我四萬萬同胞,同享自由之樂,永塗壓製之災。乃年餘以來,但見中丞為中朝籌賦斂為強虜,急供張教,士子成奴隸之材,代專製諸爪牙之選,然則中丞係涼血,部中一種變相之物與庸庸瑣瑣者,何所區別?殊失眾人之望,殆亦非中丞本心,倘以勢有為難誌無可展,則當去位避賢,胡竟戀戀林豆耶。"他省了這信,心中又愧又惱,卻又接到一個電報,是某國兵官要到省城練兵,並要他把這些全省厘稅悉數交讓與他管理,說是已同外務部說明的。他想,這事怎麼好叫我去做?那某某兩公棄地偷生,我可沒有這個麵目見自己人呢,正在躊躇焦急,忽然耳邊聽見一個人喊道:"這是什麼時候,你還在這裏酣睡。"他嚇了一跳,睜眼一看,紅日當窗卻是了那位內兄和養田來,約他去遊陶然亭了。他坐起愣了一愣那裏放什麼缺,做什麼撫台,真是黃粱美夢。也就洗了臉穿了衣服,陪了他內兄去逛了一天。到晚上靜坐細想,我此次引見不過是想放缺升官,假如就同那天夢境一樣,也算如願以償,亦複有何趣味,況近時的官場真有如那一位督府奏折裏所說的:兩人之言,或毀而或譽;一人之身,或賢而或否,榮枯未可預知。我今年已四十外的人了,何苦為那兩字虛榮誤我三十年清福,那一片趨炎附勢的心思不覺浼然冰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