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的諸位,張全說的中年以外的人,遇著青年女子隻要會籠絡些的,總要被他迷住,這話真正不錯。你看賈端甫這樣一位道學先生,近來是小雙子的話,總覺著聽得入耳,要東就東要西就西也就隨他調撥了。新學家總說中國女權做書的看起來隻要是稍為文明點的,男子沒有不怕女子的,不拘他是怎樣方麵的人,怎樣威猛的人,怎樣拘謹的人,大庭廣眾之下,對著他的妻妾盡管規矩謹嚴,禮法周密,到了那璿閨獨對,繡幄雙棲的時候,自然有一種似怕非怕,覺得有許多對不住這女子的地方,必得要順著他才好。那女子也不論貞淫妍媸,到了這個時候,也自然會得恃寵爭憐,好像這男子受了他多少恩愚,應該受他鉗製的一樣,並且是大婦、小妻、私歡、愛婢,都有這種情形,人人相同,隻要看那些大官大府的妻妾在人麵前叫起那夫主來,總是"老爺、老爺"的,到了那剪燈私語、倚枕低呼沒有不是你嗬你的,就是收用過的丫頭都是這樣,那堂子裏的倌人更不必說,這都是不期然而就,用不著人去教,並且出於不自覺的,這就是個片誓明證了,若是不如此也就覺得沒甚趣味。諸位以為何如?看書的看到這段議論,必定要說做書的是個既怕夫人又怕如夫人的人。然而,請看書的自己想一想,在如夫人麵前背著人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當亦啞然失笑。
小雙子接了鎖匙看了看鍾,已經十一下一刻,說道:"不早了,我們睡罷。"就禦了妝,把褪下來的戒指、耳環、手鐲之類,都開了鎖收在那隻拜匣裏頭,仍舊鎖好放在枕頭邊。這一夜更拿出手段來,奉承得這賈端甫力盡筋疲,沉沉睡去。到了早上,小雙子假裝睡著,故意的拿那玉臂摟著賈端甫的肩頭,金蓮壓在賈端甫的腰際,賈端甫不忍去推他,比往常遲了有半點多鍾的功夫,看這小雙子似乎微微有點醒意,賈端甫才得起床。那小雙子還是春意滿腮,嬌慵無力的樣子,慢慢的坐起身來纏那一雙金蓮。賈端甫不由的問他道:"你今天怎麼會這樣倦?"小雙子望他一笑,低低的說道:"問你呢,你還來問人?"賈端甫正要叫人打水洗臉,隻見張全同著他妻子郝氏走進房來,賈端甫看了一看,剛說得一句:"你來做什麼?"那張全也不回信,手裏拿著一根馬鞭子,走到床前望著小雙子身上颼颼的抽了兩下,罵道:"你這不要臉的丫頭,我從前叫你進來服侍服侍太太,太太不在了,你說小姐要你陪伴,哪曉得你陪伴上了老爺,索性服侍到床上來了!你這不要臉的丫頭。"說著又抽了兩鞭,那小雙子隻是嚶嚶啜泣也不開口,張全又罵道:"你不要臉罷了,你還帶起我,我祖父也是個稟生,我老子也還出過考,我雖是跟官,我也是替官辦的公事,沒有什麼低三下四丟臉色的事體。今兒你做了這種醜事,叫我將來回家拿什麼臉去見親族?死後拿什麼臉去見祖宗?而且你是個有婆家的人,前回你的婆婆還有信來說年春上就要討的,我若拖著不嫁,人家說我賴婚,若要嫁了過去,人家看見你這種破貨,那個肯頂這烏龜的名?告到官府,我還要為著你去坐班房挨板子,你這賤丫頭真坑死了我。"接連又是重重的幾鞭子,打的這小雙子滿床亂滾,哀哀痛哭,這賈端甫又羞、又氣、又憐、又怕,隻在那裏叫:"張全你有話好好的說,張全你有話好好的說,不要隻管亂打。你跟了我將近二十年,我待你也還不錯,你也還該看這十幾年的情分,不要瞎鬧。"張全接口道:"老爺待家人是不錯,家人也沒有誤過老爺的事,老爺怎麼不念念家人伺候了十幾年,替家人留點麵子,家人因為老爺是端方正直的人,上房裏頭沒有一個閑雜人進來的,家教極其嚴整,所以,才叫這女兒進來服侍服侍,還想讓他學點大家規矩,將來嫁到他婆家去,也叫人家看看家人伺候的主人不錯,家人臉上也有點風光。哪曉得老爺是個外君子內小人的人,家人再想不到這麼一位坐懷不亂的老爺會如此,大約總是這丫頭狐媚勾引的,我隻打死這賤丫頭再說。"說著又打,那郝氏卻跑過來,攔著道:"女兒是我養的,要他死,帶他到家裏去死,在這裏死了,還是算我張家的人,還是算是賈家的鬼。"說著,就上床拉他女兒,順手抓了他女兒的衣服問他女兒道:"你的首飾呢?"小雙子指著枕邊那個拜匣道:"在那裏頭。"郝氏也就拿來裹在衣裳裏,領著女兒就走。這張全還揭著鞭子一路罵著出去。這賈端甫是氣昏了的,人坐在那裏半響說不出話來,他那女兒女婿也才起身,聽見張全夫婦在穿雲閣的時候,卻不敢問信,等他們三個人出去了,然後雙雙進房。那史五桂倒也是跟著靜如小姐叫爹爹的,就問道:"爹爹到底是什麼事情?"賈端甫定了一定神,才說道:"我因為張全是用久了的人,他這女兒也還伶俐懂事,所以才賞臉與他近身服侍服侍,他倒這麼樣子胡鬧,真是不識抬舉的東西。難道他女兒是個天仙,我一定要他?我花數百塊哪裏沒有比他好的?他卻在那裏發昏,以為我非他的女兒不行,要求俯求他那可真是糊塗之極了。並且他在我這裏十幾年,我哪一任不派他一兩件好事,他弄的錢也不少。今兒他這一鬧,還有臉再來見我?可是他自己把飯碗弄掉,不能怪我薄情。"史五桂道:"張全夫婦兩個大約是一時糊塗,出去回過味兒來,總就要帶著女兒進來的,到底是用熟的人,他這女兒聽說服侍的也還周到,那時爹爹也不必同他計較了。"賈端甫道:"那再看罷,我生平是不受人挾製的,照這種樣子瞎鬧,這人還能用麼?"到底是靜如小姐心細說道:"小雙子是他老子同爹爹說了,自己情願送進來的,伺候爹爹也有兩三年,他老子娘也並不是不曉得,就差爹爹吩咐一聲開一開臉,平日間上上下下誰不拿他當姨娘看待。昨兒他回去了一趟,今兒一清早就出了這個岔兒,怕的是串通的呢!不曉得他們裏頭還有什麼詭計,須要防著點兒。"賈端甫道:"你這話真呆,小雙子這麼安安穩穩的姨太太他不做,我已經同他講明,說一兩天裏頭就替他開臉收房,他還爭著要披風紅裙,我也答應他,昨天說要趕收房這一天穿,趁著你們夫婦在一塊看看曉得是我給他穿的,免得將來主人家議論他佞妄,我想這話也不錯,所以,當時就剪了料子,交與裁縫去做,我這個樣子待他,他還有什麼不遂心呢?你沒有看見先頭他老子那樣下毒手的打他,打的他滿床的滾,那才真可憐。現在跟著他媽出去還不知是怎樣,那裏會同他老子串通呢?"靜如小姐道:"不是這麼說,既然爹爹同他說明了要收房,他老子娘忽然來這一鬧,這其間更有可疑。他老子那頓打,定就是苦肉計,這小雙子也不是什麼懦弱的人,若不是串通了肯定安安靜靜的受他老子這麼一頓淩辱?不等爹爹一句話,跟著他老子娘就走,爹爹到查點看少了什麼要緊東西沒有?"這句話才把賈端甫提醒,連忙跑到床上一看那隻放外國銀行存款折子票據的白皮小拜匣,已經不翼而飛,這才著了慌道:"嗬呀!怎麼好呢?怪道昨兒晚上同我要這匣子放首飾,又嬲著我寫那筆據,原來小雙子竟是同他爹爹媽媽串通了,安了這種壞心來算計我的,這事什麼辦法呢?還是找全似莊商量商量吧。"就走到廳上,叫家人到府裏去看看全親家,老爺如果得空,請過來談談,否則我過去亦可。那家人回道:"即才聽說,今天天亮上頭派了委員下來,把全親家老爺的印摘了,說要鎖拿到江西抄家問罪呢!"賈端甫聽了大驚說:"怎麼會有這種事呢?"就叫女婿史五桂去打聽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