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書中因為急於要敘那賈端甫小姐贅姻的事,所以把他兒子故後那位將要過門的新媳婦沒有交代。你想,天下安有做新娘子的這一天,忽然聽見新郎死了漠然無動於衷,天下無此人情,這部書也就多了一個漏洞,做書的得替他詳述一回。原來這位小姐名叫懷玕號叫玉抱,是全似莊最愛的女兒。全似莊的夫人俞氏,也是位中堂的孫小姐,比全似莊大了五歲,生了一個兒子名懷璞,在徽州學堂讀書。一個女兒就是這位玉抱小姐。俞氏夫人秉性懦弱,更兼多病,向來不能問事,全似莊的家務,從前他一位庶母曾氏老姨太太管的。全似莊截取出京,在石頭胡同慶春家,討了一個排九的窯姐兒叫做秋紈,姓姚,全似莊十分寵愛,這位曾氏老姨太太氣成一病死了,這家務就是這位姚姨太太接管。這玉抱小姐到了十四五歲,姿態既十分豔麗,心性又十分聰明,全似莊看著覺得比姚姨太太強,就把這家務奪了過來交與這位小姐管理。這位小姐接管家務之後極其嚴明,就是這些姨娘身上絕不肯稍稍為假借。全似莊生平最好潔淨,他那間臥房收拾的最為嚴整,瓶爐筆硯無不位置得宜。
他帽子上花翎的翎絲,都要理的一條條舒舒坦坦,帽緯也要理的又齊又勻。脫下來的衣服要折疊的服服帖帖,穿的時候腰折邊角都要弄的格格正正,哪怕是熟客在廳上久候,他的衣冠未曾齊整絕不肯輕率出來。隻有這玉抱小姐服侍的最為熨帖稱意。全似莊除掉那姚姨娘之外,還有兩個姨娘,他卻不到姨娘房裏去住,若要敦促,總是叫到他這臥房陪侍,有古人肅肅抱衾與裀之風。他這房裏的東西,都全靠這玉抱小姐收拾布置,就是進巾、侍盥、煮茗、薰香,近來也都是這小姐伺候的居多,清晨深夜奉侍不遑,比那厲中堂的寡媳孝敬那位公公還要周到些兒。那幾位姨娘反不大傍身,有時小姐不在跟前,叫姨娘們做做總不如意,全似莊脾氣又大,動加嗬斥。所以,這幾位姨娘不敢怨這位老爺,不免怨這位小姐,背後編派的那些話真叫人不堪入耳。那也不能去聽他,他們卻也不敢當麵指摘。
全似莊在九江府任上的時候,有一天,已有三更多了,這姚姨娘因想起一件東西跑到老爺房裏去取,卻看見這玉抱小姐坐在床沿上係鞋帶子,老爺卻睡在床上。這姚娘姨娘可忍不住說了一句"我沒看見過,這麼大的姑娘,還朝老子床上爬的"。
玉抱小姐聽見這話說:"你講什麼?"姚姨娘道:"我講你怎麼在老爺床上下來,連鞋子都沒有穿,做些什麼事體?"小姐紅著臉說道:"你看見些什麼?在這裏混唚。"一麵就望著老子哭了說道:"爹爹聽她這些話,我還能做人麼。"就倒在床上放聲大哭。全似莊緊了一緊褲帶,跳下床來,就抓了姚姨娘頭發打了兩個巴掌,罵道:"你這爛婊子浪的不得過了,我不叫你,你就跑了進來。"這姚姨娘還在那裏咕噥道:"你們做了這些事,還要打我,說我浪,我沒看見老子女兒好這樣沒上沒下的,定要我看見些什麼才算。"全似莊被她說的也動了氣,把她上身的衣服扯掉,拿了一根雞毛撣帚的藤條柄子,就在姚姨娘的冰雪肌膚上亂抽亂打,打的姚姨娘哭哭啼啼的哀告,以後再不敢亂說亂跑,玉抱小姐還是滿床滾著哭,滾的束釵橫鬢發亂,衣縐鞋鬆,口口聲聲說道:"我是一個小姐,這浪婦胡唚我些什麼,叫我拿什麼臉去見人?我還要這命麼,要我活除非把這浪貨拉到堂上去,叫差人打她二百個嘴掌那再商量,要像這種樣子,以後還不曉得要造出多少謠言來呢。今兒有他無我,我就去死。"說著爬下床,趿著鞋子就跑到書桌上,拿那裁紙刀往喉嚨裏就戳,全似莊趕緊跑過奪了下來。被她們鬧的沒法,隻好叫了幾個家人來,一個背拉著姚姨娘的兩隻手,拿膝蓋抵著姚姨娘的光背脊,一個斜把著姚姨娘的香腮,一個拿那皮掌子在姚姨娘的嘴巴上左右開弓,一五一十的打了一百多下,打的這姚姨娘滿口鮮血直流。全似莊也有些不忍,隻是關礙著愛女無可如何。這位玉抱小姐的氣才略為平了些,這姚姨娘臉上的兩邊都打得紅腫如桃,上身還是脫得精光,隻穿了一條褲子。她雖然是個窯姐兒出身,在窯子裏的時候,也沒有吃過這樣苦,丟個這樣臉。所以,先還哭著求,後來也不求也不哭,盡著打,打完了,問她話也不理,衣裳也不穿,一徑跑回自己房裏,心裏想道:我在慶春的時候,這老爺同我何等恩愛,山盟海誓齧臂銘膺。到了家裏太太是不用說,自從他祖爺爺死了後,老爺就不大理他的,就是那位最有寵勢的老姨太太,也被我壓了下去,我也生過一個兒子,不過短命死了。今兒色衰,他為著這個浪丫頭,用這種狠心,把我如此作踐,也不顧顧自己的臉麵,竟叫那些家人貼著我的身軀,掰著我的腮頰打了我這麼一頓嘴巴,這種羞辱,這樣無情,還有什麼生趣?嚶嚶地哭了一陣。全似莊正在那邊低聲下氣的敷衍那位愛女,哪有功夫再來慰問這失寵的如君。可憐這姚秋紈就關了房門,掛了條三尺羅巾,做了個馬嵬坡佛堂的妃子。第二天,丫頭推不開門,在窗子裏張了一張,看見姚姨太太在裏頭打秋千,嚇的喊起來。全似莊恐怕女兒見氣,也不敢過於悲悼,不過買一個三寸桐棺裝了那幾根冤骨付諸黃土而已。
後來,全似莊又在丫頭裏挑選了一個補了這姨娘的數。這幾個姨娘鑒於前車,何敢重蹈覆轍,遇到這小姐在老爺房裏,真個連窗隙門縫張也不敢去張一張,雖到漏盡雞鳴,不聞宣召,不敢進房,卻也不敢自睡。見了太太倒還沒甚畏懼,見這位小姐就如見了虎狼蛇蠍一般怕的什麼似的,饒你這樣小心,還不時要受訓斥,稍不如意,就叫這老爺鞭責罰跪。這位小姐待這些姨娘雖然十分酷虐,承應這位老翁卻是十分隨和,無論叫她做些什麼都沒有不肯。所以,這位老翁也就極其憐愛,本不忍令其遠嫁。不過,女子生而願為有家,是人生不易的道理。而且要藉此攀附高門,不得不學那涕出女吳之舉。這玉抱小姐也曉得夭桃醲李是女子份所當然,何敢因不忍遠父母兄弟之情背了周公大禮。隻有這幾位姨娘聽見佳期已近,而且運適蘭舟不覺私相慶幸。在這位老爺有如挖卻心頭肉,在這幾位姨娘真是撥去眼中釘,隻盼這花轎出門便可再見天日。不料紅鸞未照白霓先臨,竟在喜期這天出了上岔兒,玉抱小姐聽了這個信,就撤環退珥誓作未亡。全似莊夫婦也苦苦勸著定不肯依。當天到底送他到賈府成了一成服,卻就回去。玉抱小姐同父母免得別離。賈端甫亦甚欽其節孝。過了靜如小姐喜期之後,又接了過來,謁了祖,見了禮,賈端甫並答應替他立嗣,以續宗祧,這也要算一位名儒、一位名吏的佳婦、佳女足為兩家門楣增光了。
這賈端甫替女兒完了姻,媳婦成了禮,想起這位愛寵尚未正名,不多兩月就要分娩算個什麼?現在宗嗣之重,全在她身上,怎麼能永遠這麼含含糊糊,趁此刻把這事辦妥,將來到了甘肅衙門未免礙眼。況從前總以服侍小姐名義留在裏頭,小姐現已出嫁,就要同著姑爺到省,還說服侍誰呢?難道好叫她再回家不成。這麼一想,這事更不容緩,晚上就同小雙子商量,小雙子道:"這早同你說過,你要這麼遮遮掩掩的有什麼法子?今兒我已經被你弄到這個樣子,肚子裏都被你下了種,我還能說不願。明兒我回去同我爹媽說聲,你再叫他們來吩咐一句,我爹媽是你手底下的人,他們怎好不答應,就連身價也不好意思要的。但是,我雖不想掛朝珠穿補褂,那披風紅裙我可要的,也是你的體麵,你明兒就得叫裁縫替我做。餘外的衣服首飾,我現在有得用,這個地方也弄不出好的來,暫時也不必辦,隨後再慢慢的替我添罷。"賈端甫滿心歡喜,都答應了。從前,這小雙子有的時候還要朝去夜來,做那掩耳盜鈴之事,自從那位少爺死後,小雙子害怕早晚都不敢獨在一個房裏,也就公然的陪著賈端甫停眠整夜,哪個還去管她。第二天,小雙子梳了頭,回家去同他爹媽商議,那郝氏倒也狠以為然,說:"早應該如此,這是那個不曉得,這也是不要緊的事,不曉得這位老爺,要這麼偷偷摸摸的做什麼?恭喜你明兒養了少爺,也帶起我們風光風光,你可不要忘了我們。"說的小雙子倒有些不好意思。那張全卻說道:"小雙子你真要嫁這姓賈的麼?"小雙子愣了一愣道:"爹爹這話說的真奇,當日也是爹爹叫我進去伺候的,並且叫我凡事百依百順,不要違拗他。這不是明叫我把身體送給他麼?現在陪他睡了這幾年,連肚子都有了,還好說不嫁他。這也並不是我自己願意如此的,因為爹爹所命我不能不遵,怎麼今兒爹爹說起這樣的話來?"張全道:"你定見要嫁他那也沒有什麼,我也不來攔你,不過我同你說,他這個人是最善做出不近人情的,他待他那位太太,你是看見過的,你做了他的姨太太,那更差了一層,今兒名份未定,他還讓你回來見見我們,明兒名份定了,恐怕不但不準你出來,就連我要進去見你一麵都做不到,這還是小事。他今年已望五的人,你還不滿二十歲,人生的壽數是說不定的,花甲的人也不算夭壽,那時你又怎麼樣?現在他的本家親戚不大上門,到那時候看見有家私大家來爭,你是個小老婆說不響話的,我是個小老婆的老子,更沒有地方插嘴。你這肚子裏就算是個男,那時不過十一二歲,怎能同這些人鬥?若要是個女,更不必說兩個沒腳蟹,隻好聽著人家吃你,拿得穩這肚子裏定見是個男麼?又拿得穩會得再養麼?你陪他睡了兩三年,才有了這一點點血脈,我看也不是什麼壯健的人,我老子見得到的地方,不能不同你說,你自去想想看,這是你終身的事,不要到那時候懊悔。"小雙子低頭想了一會說道:"那麼叫我怎樣呢?還是照舊這麼糊弄著,還是叫我回來住著,等著去嫁那揚州的窮鬼,那我可是不幹。"張全道:"哪個教你去嫁那窮鬼,你依著我,我自然有好路與你走,他的家私別人不知底細,卻是瞞不了我的,數目也不多,總共隻有八萬銀子。我本想把他養肥些再吃的,現在他既開了口,那也等不得了。這也是我們隻有這點財運,他這八萬銀子存放在彙豐、道勝兩家銀行裏頭,兩個折子存處都在他那隻小皮拜匣裏,他單身出門總放在枕頭邊的,在家裏放在那裏你大約總看見過。"小雙子道:"也是放在床上,那是我看熟的了,我晚上除下來的鐲頭、戒指都放在這拜匣蓋上。"張全道:"那就更好,你今天進去不要說什麼,隻說同我們說過,我們都沒什麼話說,你隻想法子騙他寫個筆圖,說這肚子是在未收房以前同你有的那就最好,不能也不要緊,再嬲著他打開那皮拜匣讓你把首飾收在裏頭,這種本事是你的拿手,想來必做得到,用不著我教的。"小雙子臉一紅,低低的說道:"爹爹也拿人家開心。"張全又道:"你明兒早上蟠著他遲些起來,就是他起來了,你總在床上延挨著不要下床,等我同你媽媽進來自有道理。將來拿了他這份家私,讓你自己挑一個年紀輕輕的好女婿,豈不是一生受用。你又不是個真正閨女,還要講什麼從一而終麼?將來就是你兄弟大起來,這家私可是你拿身體賺來的,他也不能分你的,你要念同胞的情分,分個一兩萬與他,那是你格外的好處,我老兩口子隻望靠著你吃碗安逸飯罷了,你看這主意如何?"小雙子想了一想,這賈大人本沒有什麼戀頭,我不過貪圖他的富貴,若把他的家私弄了過來,另外找一個年輕貌美的好丈夫,那可比天天陪著這黑臉胡子好得多呢!做官不做官有什麼要緊?就說道:"都依著爹爹做吧,我進去了。"這小雙子進去,賈端甫問他道:"你同爹媽說了怎樣?"小雙子道:"他們有什麼不願意呢?你明兒再叫他們來說聲就行的。但是,你就要進京的人,這個事體說定了自然就要辦,我那紅裙披風當天我可要穿的,趕著姑爺小姐在麵前,你給我穿了,將來人家不能說我是妄自尊大。披風還容易,裙子要百折打間狠費工夫,日子緊了你得趕緊替我去做,我別的又不要你什麼東西,總算體諒你的了。"賈端甫就趕緊開了尺寸,叫人去買了料子,叫了裁縫,親自在廳上看他裁好,叫他連夜去做,限他三天就要。到了晚上,房裏沒人,這小雙了就撒嬌撒癡的倚在賈端甫身上說道:"我可憐十幾歲的人被你硬弄上手,我雖然出身低些,可是正正派派的原身姑娘跟著你的,你可要拿我當個人看待。"賈端甫道:"那個自然。"小雙子道:"我這肚子是不是你的種?"賈端甫道:"你這話問的真傻,怎麼不是我的?"小雙子道:"你也曉得是你的,我也曉得是你的,人家可不曉得是不是你的。明兒萬一你的親戚本家推算起你把我收房的日子來,說是月份不對,是個野種,你在人麵前說得出口,你不在麵前難道我好意思說是我先同你偷上了有的?那可叫我怎樣呢?你寫個字兒給我,我到那時拿出來給人家看,人家自然沒得話說。"賈端甫道:"那裏會有這些事?你真正太遠慮了。"小雙子道:"你不曉得女人家的苦處呢!做人家小的苦處更是說不來。"賈端甫還是笑著沒有答應寫,小雙子撅著嘴道:"難道這個肚子你不認賬?我明兒就想法子把他弄掉,省得將來被人家牽頭皮說我帶著肚子過門,好在我年紀輕,以後再同你有了,那就不怕人家說閑話。"說著,就拿手去揉那肚子。賈端甫連忙拉著他手道:"你這個傻子不要瞎鬧,我寫給你就是了。但是,這個東西叫我怎麼寫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