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玲兒是他收用過的,怎能漠然忘情,見他那兩頰微窩竟成了個爛熟桃子已經心痛難言。到了晚上,替他脫了衣裳,看那嫩皮膚上一條條的血痕,那雪白的胸膛在那架子上早已磨破,並且曉得他是為顧全主人的功名,才多受這一番刑辱,真是又憐、又感、又痛、又恨,想這愛婢已經不起如此摧殘,那位阿姨更如何受得這番蹂躪?口口聲聲恨著這郅太守說:"我同他是那一世的冤仇?在京的時節,也還同過宴會。就是此番到省,我也還在撫台麵前保舉過他是個能員。前天,賈端甫來信,說是與他至交,還托我照應,怎麼他竟如此狠心辣手定要丟我的麵,壞我的功名?"看書的諸位,天下人心總是責人則明,責己則暗,身受其害便覺難堪,施之於人絕不措意。範星圃這時候隻怨郅幼嵇,卻不替湖南的那位善化縣同他請的那位刑名師爺設身一想,而且他那在堂上喝令從人搜檢那孝廉夫人上身下身的時候,與今日郅幼嵇解衣鞭責他的愛婢,當堂驗看他的寵姨其情形也不甚相遠,並不限定是天道好還報應不爽,卻也是戾氣相感如磁引針。在範星圃,當日並不是同那善化縣與那刑名師爺有仇,不過借此做點聲名。其實兩人的用心都是一樣的,做書的也不是勸人家遇事粉飾專做那好好先生。不過如歐陽文忠公父親所說的"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於我無憾,故不可從其刻,圖快一時"。
近時有一位督撫做州縣的時候,因辦土匪很立了點功勞,本省撫台過境問他要個什麼保舉,他說:"卑職不願要這保舉。"撫台說道:"你難道預備做一輩子州縣不想升官麼?"他道:"安有不想升官之理?"那撫台道:"既想升官,何以不要保舉?"他道:"卑職此次辦土匪所殺不下千數百人,其中那裏沒有冤枉的?卑職為地方除害冤枉殺了個把,問心尚可無愧,若為自己保舉起見,則謀財害命與圖名害命,試問有何分別?"那位撫台大為歎賞。其時正是晚間在船上相見,送到艙門口,撫台說:"我有件東西要送你。"他問:"是什麼東西?"撫台指著那掛的官銜燈籠道:"我這對燈將來可以奉送。"後來果然做到督撫,這才真是仁人之言呢!
範星圃自從交卸下來便已搬了公館,但是,深閨妾婢都已受辱公堂。這南昌府是萬萬住不得了,要回家鄉。家業本甚蕭條,宦囊亦複有限。杭州與別處不同,雖是居鄉比在官尤費,房屋、柴米、男傭、女仆,無一不貴。做過臬台的人,又不能不稍存體製,那個牆門開起來實在支持不易。從前,有幾位餘到十萬八萬的,回家不多幾年都已消磨淨盡。所以近來有一位做過四川鹽茶道的,一位做過安徽蕪湖道的罷官之後,宦囊皆很充裕,卻都不敢住在家鄉。況且自問,生平服官十有餘年,於那同鄉親友毫無照顧,就是從前回家應試的時候,也是眼高於頂,意氣淩人,今天落魄還鄉,未免無麵目見江東父老。至於上海卻是罷官的寄居最多,取其是個各省通衢,既易尋覓機會,而且花天酒地亦可消遣悶懷,無如那裏新黨最多,內中也還有幾個熟人。自問上年在湖南的時候,因為要想升官,把那新黨辦的太過。現在到了上海,不但見了那幾個黨中熟人難為情,並恐其中有荊軻聶政之流,設或動了義憤意以白刃相加,如那年在番菜館刺其中丞的故事,豈不有性命之慮?再四籌畫,覺得天壤甚大,竟至無可容身。後來,想到這九江全似莊太守,平素尚覺投契,前回派到上海采買軍火,又委署九江府缺,都是我在撫台麵前極力保舉的,就是那個德化縣也是我同藩台說了委的,大約總有點念舊,不如暫住九江再作道理罷。
算計定了,就寫信托全似莊代找公館,一麵帶了家眷動身。那知運蹇時衰的人,失意的事體總是接踵而至,他這位華素芳夫人過門數年也隻生了一子,今年才得三歲,坐的這船因輪船纜斷撞了一下,這位小少爺嚇了一跳,得了驚風,剛到九江還未上岸,已經角弓反張而去。範星圃夫婦兩人傷感異常,無精打采的搬進公館。全似莊倒很招呼的周到,那德化縣因為本府來了,才來轉了一轉,見麵也甚冷淡。範星圃也去回拜,因為全似莊情義甚殷,而且滿口的"大人""卑府"聽了殊覺不安,就同他換了帖。隔了兩個月,那送外老太太到京裏的家人回來,把這外老太太到京那縣裏如何審斷,那蕭氏姨娘如何嘲笑,那外老太太如何因氣得病身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他夫婦兩個又是一場痛哭,可憐這位華素芳夫人,這幾個月看著夫婿罷官,嬌兒夭折,慈母慘故,弱妹飄零,真是百感交集遂爾懨懨成病。
範星圃想起這位德化縣婦科醫道甚好,從前紫芳小產之後帶了點病,到了江西就是請他醫好的,這回還是請他罷。就寫了個條子,叫家人拿了帖子去請,哪知這位縣官做了缺,於公事極為認真,與在省間住的時候不同,請了幾次都推說事忙竟未肯來。這位華氏太太病勢日重一日,另外請了幾位醫生吃的藥,都如石投水,不到一個多月竟爾紅塵撒手,紫玉成煙。這範星圃碎軫重悲,柔腸欲斷,也隻得斂以相棺暫停鬧市,這九江道隻差帖送了一個香楮,說是感冒了不能過來。全似莊是成服,那天就來慰問過一番,這回也還送了個幛子來行了禮。那德化縣是為要站本府的班,才趕過來吊了一吊。倒是任天然剛從薑堰回來,覺得同寅麵上,正在失意的時候,不肯冷落,也趕來吊了。此外九江的官員也還少,竟沒有一位登了門。範星圃想起當日初到江西,雖是一個候補知縣,卻因為撫台賞識,到省就委了院上文案,不但同寅州縣裏頭爭著恭維,就是些道府上司,也沒一個不紆尊相待。後來,署廬陵調首縣補東鄉更是宦門如市,應接不下,那次斷弦回到省裏,開了一個吊撫,藩臬都送幛子祭席親來吊奠,那同寅的幛子竟掛到無地可容,勉強露出一個下款,門薄上的客有四五百位。動身進京的時候,過這九江道府縣及所有當差的委員,哪個不來相送?這回放了臬台那更不消說了,這位九江道台,自己再三相請到他衙門裏吃酒,說是教弟內人自己做的菜,並不是廚子弄的,無論如何總要請廉訪耽擱半天,賞一賞光,我那時才勉強去應酬了一趟。
今兒連幛子也不送,吊也不來吊。這位德化縣那時在省裏當發審差使,曉得紫芳有病,托著首縣保舉他精於婦科,我才請了他來看看,早請早到晚請晚到,一天幾次都不嫌煩,每次見了紫芳,總是恭恭敬敬的請一個安,叫聲二太太,弄的紫芳都不好意思,後來,還是紫芳催著我替他說了這個缺。這回請了他幾次,一次也不來。今天開吊轉了一轉就走了,人情勢利世態炎涼竟到了這個地步。無怪當日猿背將軍見嗬於霸淩醉尉,青蓮學士被斥於華陰縣官,似此路鬼揶揄,真令英雄短氣。我範星圃有一遭重上強台,再看你們這班人的脅肩諂笑罷!想當道之中最關愛的莫過於梁培帥、洪中堂,現在正是掌權的大軍機,去托托他們當有法想,就切切實實的寫了兩個稟帖寄去。接到複信也都很關切,但說必須外頭找位督撫奏一奏,裏頭方能為力。因想兩江製台是浙江同鄉,去找找他當可有濟。到了南京見了那位製台,也很賞識他的才具,答應先替他奏留差遣,叫他自己做個稿子。他做了奏稿送上去,那位製台看了也很合識,正要繕留,那位製台已經奉旨開缺。他看無可指望,隻好仍回江西,聽見賈端甫到了湖北臬台任,在那位兩湖製台麵前言聽計從,心裏想去找他。這天全似莊替任天然餞行,就請範星圃作陪。席間,範星圃把這意思同他兩位商量,任天然道:"聽說這位製台是進人,找他怕沒甚道理罷?"全似莊卻極力讚成道:"這位賈廉訪做官真可佩服,我在上海同他雖隻聚了半天,看他那器宇與人不同,議論皆有經緯,他那平日的立名、砥行、潔己、動民,更是朝野皆知,將來必為一代名臣。現在是這位兩湖製台奏請簡放的,那還有不相得的麼?這位製台愛才若渴,最肯破格用人,以星公如此才望,去了無不投契,再得賈廉訪從旁揄揚必然重用。現在這位製台的聖眷最隆,無論因什麼事體罷官的,隻要這位製台一言無不立時起用。你看前回一位廣東道台,不是已經開複了麼!星公到了那裏,定能指日再起,可以拿得穩的。星公既然要去找賈廉訪,我卻有件事體奉托,去年在上海會見賈廉訪,聽說他一位少君還未完姻,我的女兒今年十七歲了,我自己教的識了幾個字,讀了幾年書,差不多的信總可以學著寫寫,我內簽押房的信劄書籍總是他收拾,頗為井井有條,就持家的道理也還懂得些兒,便中請同賈廉訪提一提,如果賈廉訪不嫌高攀,就求作伐無不從命的。"範星圃聽他說的甚為動聽,就決計到湖北去,說:"這冰人我定要作成,今天就算預領的吃媒酒罷!"任天然也是個世故甚深的人,心中雖覺得不以為然,卻怎肯打斷他們的興頭,也就不再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