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楊燕卿看見增朗之,回首當年怎能叫他不傷心痛哭呢?
大家翻台過來,那楊小姐看見增朗之,叫了一聲:"二少爺!"也是珠淚盈眶、搖搖欲墜。這台酒曹大錯原是避賢讓位,替他二人作合的意思。大家又都已飽餐一頓,本吃不下。那王夢笙更是以條約為重,所以叫局一到,略吃幾杯,便催拿飯。這楊燕卿母女兩人同著增朗之,也急欲細訴離情。約略處邀了兩回,也就主從客便,催著上了幹稀飯。迨至送客後,偏偏燕卿又有兩三處來叫堂策隻得去了。楊四姐就同增朗之在煙榻上,把那崇川分手以後的苦情,細細陳說。不過他自己在甘泉縣堂上吃那五分頭一節,卻隱而不宣,也是愛惜顏麵必然之理。正在絮語,那燕卿已出局歸來。脫了外衣,就坐到增朗之懷裏,說道:"我們別後的些事情,我娘大約都同你說了,你把我母女姑嫂三人糟蹋到那個樣子,你卻丟開手不問,揚揚氣氣的去做官,以致我們中人奸計,墮入青樓。我一個好好的清白閨娃,竟弄成了路柳牆花,任人攀折。這都是你一人害的,你卻怎麼說呢?"說著又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增朗之一麵拿帕子替他揩著眼淚,一麵說道:"那時候我哪裏舍得讓你們走,聽見這個信我急的什麼似的,隻因外迫於上司,內迫於嚴父,實在無可如何,隻得聽他們去做。我進京出京的時候,也很打聽了一陣,心裏要想把你們帶到廣東,卻再也訪問不出。今兒幸虧綺席重逢,也是前生緣分。"楊燕卿又問:"你在廣東這幾年還好罷?添了少爺沒有?現在到上海做什麼?"增朗之道:"我到廣東當過兩次厘差,署過一鹽缺,現已過了知府班,本來想在奧漢鐵路裏找點事體做做,看看毫無眉目,現在指省湖北預備進京引見。
兒女是到今兒沒有生過,弄了一個人也沒有兩三年,也還沒有喜信。"楊燕卿道:"你把我們甩開了,你卻另外討了姨太太。"增朗之道:"我要曉得你的信息,我肯另外討人?"楊燕卿道:"你們太太還不吃醋麼?待這姨太太何如?這姨太太自家人,還是堂子裏的?"增朗之道:"是廣東穀埠花船上的,我們太太呢,也不能說他賢德呢,同我身上總是淡淡的,就是你們在通州走的那幾時,總算稍為熱和些。平常同我似乎不關痛癢的光景,這其間也就難說。我討這人他倒也沒有什麼吃醋,近來待他更好了些。"楊燕卿道:"你此刻預備怎樣安頓我呢?"增朗之道:"我們既會了麵,慢慢的總好商量。"說著,楊四姐已叫人拿了稀飯上來,兩人吃過,那吹燈打烊洗麵水照例的事,也不必敘他。楊燕卿到了枕上,抱怨了一陣,又親熱了一陣,真個是笑啼並作,恩怨難分。再說曹大錯晚間回去之後,覺得這重公案尚有意味,必須意委窮源。次日約計增朗之,已出關巢的時候,便信步而來。楊燕卿正在當窗理鬢,看見他進來叫了聲曹大人,曹大錯望他笑著道:"恭喜你昨天這出二堂相會,唱的何如?我也要算知趣的了罷。"燕卿紅了臉望他笑了一笑,曹大錯道:"到底你們是一段什麼姻緣,你得講與我聽。"楊燕卿道:"唉!曹大人不是外人,我也不來瞞你,講起這事既怪他不好,也怪我哥哥不好,到底還是怪我不好。我老子是個穀師爺,就吃的他老子的飯。我老子病了,我哥想吃這個飯,就同他拜把子,拿我去勾引他。我那時才十三四歲,自己也沒主意,就聽他壞了身體。後來上司來了一個劄子,叫他老子把我哥哥辭去。我哥哥不久也就病死,被一個家人把我們騙到上海。那家人把我老子、哥哥積賺的幾個錢,連我一個小兄弟,一齊拐走了。我們沒法才吃這碗飯的。"說著那珠淚又滾滾而下。曹大錯道:"原來是你西廂待月的舊交花徑,開春的豔侶,自然應該有昨日那番情景,我說不是什麼表兄妹,但是你現在的意思何如呢?"楊燕卿道:"我今年已二十七歲的人,十載煙花,風塵備曆,早有擇人而事之心。今既遇著這位冤家,自然要想重圓破鏡。"曹大錯道:"他的意思何如?"楊燕卿道:"昨天也探了探他的口氣,他也沒有什麼不可,卻也還沒有定規。"曹大錯道:"這個黃州客,讓我來做罷。"就寫了個請客單子,是本日六下鍾潔樽候光。請的是增朗之、達怡軒、任天然、王夢笙、畢韻花、管通甫、袁子仁七位。末尾注的是席設迎春四巷,楊燕如房間。一麵叫人請客,一麵叫了楊四姐來,叫他預備菜,同他說道:"我今天替燕如吃酒,卻替燕卿做媒,你大允也沒有什麼不願意。你意思想個什麼光景,你也同我說說。"楊四姐道:"我正愁他沒有下梢,今兒他做姑娘的時候,第一個情人來了,那還有什麼說呢?我是他親生的娘,沒有不望他成功的,不過他身上的債也不少,就是那個娘姨也還得請曹大人同他說說。"曹大錯道:"隻要大致不離經,增大人現在也不是拿不出來的人,總在我身上就是了。
我現在還有事,五點鍾再來吧。"說著下樓而去。到了四點鍾,增朗之卻先來了,楊燕卿同他說起曹大錯話,他本是毫無主意的人,倒也甚以為然。不一時曹大錯已到,走進這邊房來,卻交代把對房收拾好,客來請那邊坐。稍為談了兩句,客已到齊。
入席之後,曹大錯就把增朗之、楊燕卿兩人的一番佳話,像演說的一樣,說與眾人。又向著增朗之道:"始亂終成,猶不失為君子之道。朗翁想不至做那李益王魁一流人物。"增朗之道:"這本是兄弟少年之過,今兒既承大錯先生作合,我還有什麼推辭,一切悉惟尊命。"楊燕卿道:"今兒當著曹大人、各位大人在坐,你從前對不起我的事體,我也不說了,你今天既答應討我,我可是矢誌相從。雖是殘花入門為淨,我是死生顛沛不改此心。你的心腸最易活動,若再中道棄娟,叫我怎樣呢?"增朗之道:"我從前已覺萬分薄體,今兒既是你矢誌委身,又有大錯先生及各位證盟,我有生之日,無論地角天涯,總必與你相共,才不使你有秋扇之悲。若渝此言,請諸位不再齒我增渾於人類。"曹大錯道:"好!我與天翁做個全證,請他們兩位吃個合巹杯兒。"於是任天然、曹大錯各拿了一杯酒,分送與增朗之、楊燕卿兩人,立者交換互飲了。大家公賀了兩杯。
曹大錯就叫楊四姐叫了那個娘姨來,向他說明與他一千塊錢,一概不必顧問。又叫增朗之拿出三千塊錢身價,除這娘姨得了一千,其餘二千皆與楊四姐,有債無債一概不管。另外拿出三百塊錢下腳出來,什麼除牌子,送添妝,都在其內。大家見他把這風流公案斷得斬釘截鐵、四平八穩,也就各具遵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