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太守又傳了華黎氏上來,看見女兒丫頭都已招承,也隻得據實供認,那侍祥、曾才到了案,也把在京的時候,範大人怎麼叫他們替華黎氏在宛平縣遞呈子,怎樣向宛平縣官說一一供明。
郅太守因他們兩人尚不狡供,每人隻打了二百板子。這麼一起奉旨查辦的案件,現任臬台的親屬,這郅太守隻審了一堂便審得清清楚楚,據實錄了供招呈與欽差,欽差說他真是能員,當即斟酌出奏這些事。章池客信上敘的皆很詳細不過,那蕭氏饋銀禦史還債兩層,江西不曉得沒有提及,信內又說江西通省官場皆說這位郅太尊真是一個鐵麵無私的強項令,上頭很為器重。案結之後,就委他署這南昌府了。
這天恰好是傅又新請客,在袁寶仙家。請的是廖庸庵、王夢笙、管通甫、任天然、達怡軒、曹大錯、畢韻花、袁子仁、沈叔謙、單鳳城十一位。是因廖庸庵新從寧波回來,替他接風,自然又是雙台。王夢笙就寫了一封信與賈端甫,連這章池客的來信一齊,帶到席上與大家看過,然後封寄。管通甫看了說道:"範星圃的功名,照這樣看來恐怕是保不住了,這麼一個能幹人正在隆隆直上,為這呈子送掉了未免可惜。"王夢笙道:"他要不為爭點財,也還不致如此。"曹大錯道:"這人若就此息肩還算他的好收場,恐怕他還不死心,再想出頭,將來還不知如何結局呢。"席間管通甫問道:"庸翁這次到寧波走了一趟,贖路的事到底如何?"傅又新道:"這事有點意思了,庸翁在寧波同羅仲苞先生商量了幾天,羅仲翁聽見有兄弟在裏頭,也就欣然答應出來擔任這事。他肯出來那沒有不成的,大約明後天就可到上海。"達怡軒道:"這人卻有點道理,他出來大約可以望成。"畢韻花道:"不是那位羅萬像麼?他的罪孽真也不少,你還要說他有道理。"達怡軒道:"他的事體我卻深知其詳,他在楊樹浦開了一個厚存紡織廠,同我們那位紗廠總理最要好的,他原藉聽說是廣東。"傅又新點頭道:"不錯。"達怡軒道:"你說這個人的罪孽多卻也不錯,他的家資真不可以數目計,親戚本家靠著他養活的也多,卻差不多有點姿色的女眷,他總要沾染沾染。他的一個堂外甥女兒,一個表侄女兒,那是天天替他燒煙,跟著他同坐一馬車逛園子,隻算明做了他的小老婆。有一位鄞縣知縣交禦下來,虧空了八九千金的庫款弄到要查追,托人同他商量,他曉得這位知縣的小姐長得體麵,他說如果肯叫這小姐親自來借,他就如數借給,這位知縣因保全功名要緊,隻好把這小姐送去,他留著住了三夜,卻照數替這縣官交代清了。現在這位縣官已升了實缺知府。一位武官因為虧空軍餉要正法,同他平素卻也認得,曉得他的脾氣,叫妻子帶了女兒奉送求他挪借,他看那武官的女兒長的並不好,因為念他情急也就留下,照數借了銀子救了那武官的性命。這武官目下也還帶著營頭呢。他這位續弦的太太也是一位鄉紳小姐,他看中了托人去說,那邊說要做續弦太太,還要一份重重的聘金。他說那都可以,但須要先陪他睡一睡,讓他盡一盡興。那紳士家裏因為要攀這高親,又貪圖這份厚禮,好在是他的人,隻好讓他先過門來嫖了兩夜,然後結親過門之後名為太太,其實也與姨娘無異,什麼時刻要陪他幹就得陪他。丫頭、姨娘在麵前也回避不及的。他有一個內侄女兒才十三歲,父母死的早,他看著好,叫這續弦太太帶在身邊,每天替他裝煙倒茶,捶腰抹背。有一天白日裏,他在套間同他這位太太演那葡萄架的故事,正當風鳥高懸,鸞釵斜墜,他忽然口喝,喊這內侄女兒倒茶,這內侄女兒倒了茶來看見這樣,羞的放下茶碗回頭就跑,他卻撇了這位太太就把這內侄女兒抱了回來。可憐一朵嫩蕊嬌花竟被他生生攀折,他這內侄女兒悲啼嬌喘,輾轉難勝,他看了也十分憐惜,就叫人拿了一對赤金手鐲,一頭赤金首飾,兩個鑽石戒指,一對老山翠的耳環,送與他這內侄女兒,這內侄女兒見了這些東西也不由的深深下拜,忍痛含羞的收了他這定情釵鈿了。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他無論到了哪個碼頭,看中了的婦女,不問你大家小戶就托人想法去說,總是餌以厚利,得了手一回兩回之後,他或是送一筆整錢,或是交一個折子按月支付,他以後光顧不光顧也說不定。有人勸他說:‘你這淫孽太重,要收斂些才好。‘他說:'這算什麼淫孽?
我生平的女色都是花了銀錢來的,他要我的財我才取他的色,彼此說明白兩廂情願,就同做買賣一樣有什麼,不像人家詭計花言去騙詐來的。還有些得了人家的色,還要弄人家的財,得了人家的財,還要想人家的色,那才真是造孽呢。'他又說:‘財是男子的固有之物,色是女子的固有之物,男子若無財,那就算不得個男子,女子若非色也就成不了個女子,男子若不肯拿那財去換那女子的色,女子若不肯拿那色來換男子的財,那就如孟子所說的:農有餘粟,女有餘布,豈不有室礙不通之患呢!所以這男子以財易色,女子以色易財是天地間的公理,沒有什麼奇怪的。'有人難他道:‘像上海堂子裏的倌人,那自然是以色易財了,難道良家夫婦也好算是以色易財麼?'他說:'怎麼不算?你看女人家上自福晉,下至貪婆村婦,哪個不是把那身體讓男人家玩諸炕席之上,恣情取樂,卻穿衣吃飯無一不仰合於這男子,這不是以色易財麼?男子占了女人家的便宜,卻要辛辛苦苦的賺了錢來養活著他,無論到哪裏去回來的時候,總要帶點東西敬獻。閨中貧富貴賤都是一樣的,這不是以財易色麼?不獨中國如此,就是泰西的人要想娶妻,必先估量著賺的財產,夠不夠供應這妻子揮霍?然後才敢議婚,那女子也無不安然坐享這男子的供奉。似乎也還跳不出這以財易色、以色易財的圈子。'看他這種議論,奇是不奇?卻也沒有地方可以辯駁他呢!"曹大錯道:"我看這人倒很有可取,他的這驕奢淫逸原不足訓。但是他肯帶這種奇論,並不說那種遮掩隱飾的話,就是個光明正大的人。他那造孽的地方,也就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不像那些名公、巨卿、大儒、宿學,嘴裏頭講的是仁義道德、禮議廉恥,對著人裝出那一種正容厲色、岸然道貌的樣子,暗地下新台之醜,敝笱之羞,呼蹴不辭,供養必吝,真是無所不為。而且這種人在那失意的時節,雖枕邊愛寵不妨舉以讓人;到了得意的時節,即故交亦複視如陌路;當那人煊赫之時,舔痔吮癰,不羞妾婦之行;迨那人落魄之後,投井下石,頓忘故舊之歡。要同這位羅公比較起來,真不啻虎豹狗彘之別。"任天然道:"大錯,你要不罵人就不錯了。"曹大錯道:"你說我在錯處在罵人,我說我的錯處在不罵人,我罵的這些全不是人,我要不罵這些不是人的人,去罵那些是人的人,那就不錯了。"達怡軒道:"你倒越罵越甚,我們吃酒罷。"楊燕卿道:"曹大人其實也還不錯,我們雖不懂,但覺得一個人做了什麼就是什麼,何必要那麼口是心非的呢?譬如,我們已經做了棺人,誰不是貪圖兩個錢,讓人家追歡買笑的。若要拿腔做勢說什麼'清貞'充什麼'節義',那不是自欺欺人,徒惹人厭麼?"管通甫道:"滿床飛,你到底被曹大人追了幾回歡,買了多少笑,也要跟他學著罵人。"楊燕卿要來打他道:"老蔬菜你專門拿我開心,我不收拾你一回你不曉得厲害呢?"管通甫連連告饒。隻聽得外頭警鍾亂鳴,大家驚道:"哪裏火起?快去看看。"究竟這火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