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學者借用符號學的方法,將景觀看作由一係列符號構成的“文本”(text),而研究這一特殊文本的寫作與解譯,研究信息從作者(指推動景觀形成的社會文化、人群、事件、甚至個人)進入文本(即景觀本身)又向讀者(景觀的感知者)傳導的過程,以及這一過程中的可靠性與變異性。這些學者懷疑景觀傳遞信息的可靠性,認為傳遞過程充滿變異,而讀者的閱讀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再創作的過程。盡管索爾意識到對過去的景觀應力求用過去人們的眼光,如此方能“看”出過去時代的含義,但這些學者認為,讓今人安上過去的眼光幾乎是不可能的,因而曆史地理研究的性質是今人對過去的創造,而不是複原。
研究景觀與觀者的相關性的學者指出,一方麵文化景觀具有某種強製力量,而迫使人們領受它的含義,例如宗教廟堂的森嚴。但另一方麵,不同的觀者可能偏愛或者偏憎不同的景觀,這被稱作景觀選擇或者景觀認同。此外,如果喪失了景觀與觀者的文化對應關係,景觀的含義可能會走樣。一座深山房舍,對於美國人意味著舒適與富有,而我們中國人看了,則可能擔心它的安全。在這一方麵,有的學者走得過遠,幾乎全然否定景觀的客觀性。他們認為景觀隻存在於人們的感知之中,沒有觀者的主體感知,景觀則是一盤散沙,有了觀者的感知,景觀才具有意義。因此,世上本沒有一座自在客觀的紐約景觀,有的隻是約翰的紐約或者是張三的紐約,那些高樓大廈的影像在約翰與張三的感知中很不一樣。
且不管學者們的思想方法的差別,景觀概念的建立畢竟開辟了一條地理學研究的獨特方向,特別是對於文化地理與曆史地理的研究,因為景觀概念所強調的,正是地表景物的文化深度與曆史深度。地理現象不僅僅是一種空間形態,也是一種文化形態、曆史形態,如梅尼所說,區域景觀乃是區域曆史的組成部分。研究景觀的曆史深度是美國曆史地理學的特色之一。例如索爾的學生尼芬(F。Kniffen)對路易斯安那州的房舍景觀進行了考察與分類,並追尋不同景觀形成的原因,從而揭示了該州的移民曆史。[注釋8]
不難看出,景觀研究實際上是一種文化地理研究,索爾所創立的伯克利學派,在不少人看來也是一個文化地理學派,索爾本人也被看作文化地理大師,在美國的曆史地理學中也因此形成了很強的文化曆史地理研究傳統,例如近年美國曆史地理研究的代表性著作,梅尼教授的《美國的塑造》,就是從景觀研究的角度來總體把握美國大地文化麵貌的形成過程。
關於文化發展的空間結構
地理學的研究終究離不開空間、區域這些概念。美國以威斯康星大學為代表的中西部地理學派具有很強的區域研究傳統。在曆史地理學方麵,克拉克為其代表人物。他注重研究地理現象在區域內的分布模式,以及這種模式的變化。其方法是利用地圖的形式,複原一幅幅不同時間的地理模式,然後解釋不同時間的模式的差別。例如在關於愛德華王子島的研究中,他將五個不同時期的農業人口分布模式與土地利用模式分別繪成155幅地圖,極為詳細地展示了該島空間結構的變化。如此細密的區域曆史地理研究,在曆史地理學文獻中是不多見的。
以克拉克為代表的“區域”學派,與伯克利學派明顯有別。克拉克重視區域模式而不注重景觀,注重經濟而不注重文化,代表的是傳統的地理學方法。而伯克利學派則認為“文化”是對人們行為方式、活動結果的最佳概括,文化景觀是人類各種行為的最終地理體現。盡管在實際研究中不可能不遇到區域性問題,但在主觀上,伯克利學派並不注重區域的模式或區域的界定。地圖在這些學者的研究中隻被看作一般性的手段,而不似在“區域”學派那裏那麼關鍵。
例如索爾本人的研究中就很少使用地圖,而隻是大量的景觀描述。在西海岸的伯克利“景觀”學派與中西部的“區域”學派各樹一幟的形勢下,出現了一些學者試圖博采兩者之長而研究文化景觀的區域問題。在這方麵的代表人物是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的梅尼。梅尼的《美國的塑造》一書是布朗《美國曆史地理》之後的又一部全國性曆史地理巨著,[注釋9]描述了美國文化從其核心區域,即由波士頓、華盛頓、芝加哥和聖路易四點確定的平行四邊形區域,向全國範圍擴散的過程。
梅尼研究的重點是大範圍內聚落與區域的形成過程。他強調,“區域”並不是個天然給定的東西,而是後來創造的結果。作為一種概念,區域是用來進行地理學思考的工具和手段,因而屬於思想意識的範疇。曆史地理學既不是研究自然區域,也不是像克拉克那樣研究給定的區域,而是研究區域以及區域係統的形成過程。梅尼認為,文化空間係統是由“結”(node)與“線”(line)兩大因素組成,在結構上呈現為“核心區”與“擴散區”。所謂核心區,是指文化的生長區位。在這裏,人、文化與地理區位相結合,形成穩定的、成熟的文化景觀,然後,在一定條件下,向臨近地區傳播,形成各種類型的擴散區。在擴散區內,文化景觀不像核心區那樣純粹和密集,表現為不同程度的混合型。梅尼用這一方法研究了摩門教文化區的形成,闡述了這個美國最為獨特的文化群體自猶他州的鹽湖穀地向周圍擴展,而形成摩門景觀區的過程。[注釋10]如果說伯克利學派研究的多是文化景觀取代自然景觀的過程,那麼,梅尼在這裏則研究的是一種文化景觀取代另一種文化景觀的過程。摩門文化向異教文化區的擴展包含著擴展向右收縮向右再擴展這一波浪式的過程。最終形成的摩門文化區則呈現三重結構:核心區、控製區和影響區。
在《美國的塑造》一書中,梅尼以一種宏大的氣勢,考察了由西歐、西非和美洲東部構成的大西洋文化群對美國文化的形成所產生的巨大影響。他追溯了西歐、西非諸文化在北美大陸登陸並相互融合的過程,提出了一係列美國文化區域的形成和演變模式。如梅尼在本書序言中所說,這一研究所注重的是區位、區域、網絡與循環體係的形成。全書的分析則遵循六大地理學原則:
1.地理背景(geographic context)
2.地理範圍(geographic coverage)
3.地理尺度(geographic scale)
4.地理結構(geographic structure)
5.地理差異(geographic tensions)
6.地理演變(geographic change)
(tension指一種相互作用、相互對峙,又相互牽製的關係。這裏姑譯作“差異”。)
在表述方法上,梅尼采用了大量模式化地圖,即在普通地圖上繪製區域模式的圖解,以顯示不同文化的銜接關係與運動趨勢。另外,書中還附有大量圖畫作品,以展現不同時期不同區域的景觀特色。作為一個曆史地理學者,梅尼具有很強的“動態”意識,這不僅體現在他所設計的那些顯示運動趨勢的模式圖解上,也體現在對全書的命名上。在書名中,他特意使用了“塑造”一詞的進行時態:shaping,以表示美國大地的塑造過程並沒有終止,而是仍在進行。[注釋11]
結語:文化研究與曆史地理
總體來看,美國曆史地理學的特色主要是圍繞著文化研究而形成的。像索爾那樣兼文化地理學者與曆史地理學者為一身,正是這種特色的縮影。文化地理是一個內容很寬泛的概念,在美國的傳統說法是“文化地理學就是將有關文化的思想應用於地理問題”。[注釋12]這種過於概括的語言當然不能算作定義,它僅僅指出了文化地理學研究的大方向,卻沒有說明它的內容。文化地理學的內容難於用定義式的語言來界定,而隻能用敘述語言來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