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在掙紮中發見自己底力量(3 / 3)

他本來不會死,他在幾天以後就會被送到法院去,在那裏人家不會怎樣為難他這個忠厚人。他會回到他底妻子那裏,他還有很多的日子可活。他說過他不願意死,而且他不能夠死。他有妻子,他有小孩,他們需要他養活。

但是他終於死了。他為什麼要逃走呢?而且為什麼要在那個北方人給了他一線的希望以後逃走呢?

他不願意死,他不能夠死,而且他不必死。但是他終於死了。然而我還活著,我活著來忍受等待死刑的折磨。

我知道這是不會久待的,特別在昨夜王炳慘死以後,我底死刑已經成了明如白日的事實。我再也沒有方法可以逃避死刑了。

死是冠,是荊棘的冠,我必須戴這荊棘的冠。

那個北方人來了。他知道了王炳底死,他說了幾句嗟歎和同情的話,然後他又告訴我,我底事情完全絕望了。司令部一直到現在還不承認逮捕我的事。他們正在和公司方麵秘密接洽,大約三四天內就可以成交了。這次A地的資本家是聯合起來對付我們的。因為他們知道電燈工人底加薪運動一旦成功,那麼自來水公司、電話公司以及某幾個機器廠底工人都會陸續起來提出同樣的要求。他們以後就不能夠再象從前那樣地任意剝削工人了。所以他們甘願出十幾萬塊錢運動司令部早日把我秘密槍決。司令部軍法處長共有嬌妻美妾十二個,電燈公司送她們每人一顆金剛鑽,許多匹綢緞,這一筆費用共計是四萬元,還有前後五六次宴請司令部官員的酒席費六千多元,以及送給司令、參謀、副官等等的八九萬元。這樣一來,我底生命就必須完結了。這十幾萬元買了我底命。他們要槍斃我以鎮壓電燈工人底罷工潮,他們要槍斃我以儆戒那班敢於反抗資本家底任意剝削的工人。如今他們底生意快要成交了,所以我至多也就隻有這三四天可活了。

那個北方人報告了消息就走開了。他顯然很同情我,憐憫我。他不願多留在這裏看我傷心。對於他和對於許多人一樣,被殺是一件不幸的事情,是一個災禍。他以為我會被悲痛壓倒的。

然而這一次他卻錯了。我沒有一點悲痛。我有的隻是憎恨和憤怒。我想著那十幾萬塊錢。每張紙幣,每個銀元上麵都染著我底熱血。它們如今又被埋藏在那班吸血的人底寶庫裏麵了。我底血會在那裏發臭的。這十幾萬元本來應該散給工人,還可以給許多工人底家庭帶來溫飽。根據我們底要求,這次加薪底總數也不過每年一萬幾千元,這十幾萬的數目簡直可以支付電燈工人底十年內的額外工資了。然而他們卻寧願使工人們挨餓,寧願把這筆錢送給那班吸血的人,來買我底生命。他們是怎樣地沒有良心呀!

固然我如今會因為他們而失掉生命。但是我底憎恨是不會死的,我底信仰是不會死的,我們底事業也是不會死的。

這憎恨,這信仰,這事業會鼓舞別的許多人來繼續我底工作,來完成我底誌願。而且這許多人已經在各個地方存在了。他們會比我做出更多的事情來。

在這個世界上我並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並不是孤獨的。就在這個囚室裏我還覺得我底心是和我所愛的那些人,和那廣大的人群共鳴的;我底心是和他們底心共同跳動的。幾個資本家花了十幾萬塊錢,殺死我一個人,埋了我底身體。但是我底憎恨,我底信仰,我們底事業卻不能夠被他們殺死。而且甚至我自己也會在我所愛的那些人底心裏複活起來。

這樣想著,我仿佛看見許多人底麵孔在對我微笑了:靜妹底,文珠底,亦寒底,樂無底,鳴冬底,秋嶽底,還有許多、許多別的朋友底。我沒有死底恐怖,也沒有生底留戀。

下午三點鍾光景我平靜地睡去了。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母親。

我不覺得母親已經死了。我回家去看母親。

我走到我家底大門前,看見舊時的屋宇。我底心裏充滿了快樂,我大步跑進去,恨不得馬上就看見母親底慈祥的麵孔。我想我底突然的歸家會給她帶來極大的喜悅。

我跑進她底寢室,剛跨過門檻就接連叫著“媽”,但是沒有她底應聲。房裏沒有人。在母親底床上,帳子下垂著,床前有母親底鞋子。裏麵沒有一點聲息。我想母親一定在午睡,我便輕腳輕手地走去揭開了帳子。

一幅薄被蓋著母親底下半身,母親底臉比從前消瘦多了。我俯下頭去看她底臉。她底眼睛突然睜開了。她驚訝地望著我,她底眼光裏流露出喜悅。

“媽,我回來了,”我快樂地喚道。

“冷兒,是你?你回來了,”她微笑地說,就伸出右手來撫摩我底臉。然後她坐起來和我談話。她把背靠在床架子上麵,我跪在床前,把頭放在她底懷裏,好讓她撫摩。她繼續說下去:

“我等了你許多年,你終於來了。你底臉色很好,身體和以前一樣健壯,我可以放心了。你肚子餓嗎?疲倦嗎?要吃什麼東西嗎?你自己去叫範媽給你弄。我病了許多天,現在身體剛剛好一點,還不能夠下床。你自己去罷。”

我說了許多話才使她相信我並不餓,也不疲倦,我依舊跪在床前。

“靜兒前幾天回來過,她當天就走了。她也很忙。她底身體很好。她本來想陪我住幾天,可是我還是讓她走了。我知道她忙,我不願意浪費她底有用的光陰……靜兒對我講了她底許多事情。你等一會兒再把你底事情也詳細告訴我。現在先讓我把家裏的事情對你說。”

母親說的無非是她在家裏過得很好的話。她說父親帶著兩個姨娘住在別墅裏,剩下她一個人在家。家裏的生活完全由她支配。她再沒有煩惱。隻是她常常感到寂寞,常常想念我們兄妹。

“媽,我不要去了,我願意永遠留在這裏陪伴你,”我突然迸出了哭聲說。我底兩隻手緊緊捧住她底右手,我用眼淚洗滌它。

“冷兒,怎麼你哭了?”她慈愛地說。“你看我倒沒有哭。你現在告訴我你底事情罷。”

一種無名的悲痛阻塞了我底咽喉,我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我隻是哀哀哭著,同時狂吻著母親底手。

“冷兒,我懂得你了。我不要聽你說什麼了。你底心我很了解。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話來說明我怎樣愛你和你底靜妹。你看,我近來常常找不出話來表達我底意思。我這裏的寂寞也是可以忍受的。我不要你陪伴我。你底居住地方不是這裏,卻應該是那廣大的世界。你去罷,回到你底事業裏去罷。我很高興我有你們這一對兒女。我永遠祝福你們。”

她停了片刻,把我底頭撫摩半晌,就把我底臉捧起來,給我揩幹了眼淚。

冷兒,不要再哭了。這裏沒有可以哭的事情。我是甘願把你們兄妹遣走的。我有你們這一對可愛的兒女,這是一種幸福。但是在這樣的世界裏我不能夠,而且也不配享受這種幸福。所以我就把你們貢獻給人類了。去罷,去為人類工作罷。冷兒,你不應該再有個人底感情,個人底悲哀,個人底愛憎。我把你們獻給人類,你和你底靜妹就是人類底兒女了。你就應該把你底感情放在群體底感情裏麵,把你底生活放在群體底生活裏麵。在人類底幸福裏找到你自己底幸福,在人類底繁榮裏看見你自己底繁榮。而你們底母親,我底幸福和繁榮也會在這裏麵反映出來……

“冷兒,你牢記著:我們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並不是來點綴太平的。我們並不是來領受,是來給與的。我們自己也許永遠得不到愛,但是我們必須把愛分給別人。我們可以獻出一切的犧牲。但我們必須用我們底愛來改變這個無愛的世界,使那許多一生領受不到愛的人都可以過幸福的生活。在他們底生活裏就會反映出我們底愛來。這愛才是偉大的,不朽的。我願意你用這種愛去愛人類,愛群體。我卻不願意你死守在這裏愛著我一個人。去罷,你底地方不應該在這裏。”

母親說到這裏,猛然把我用力一推,我便跌倒在地上,這一跌就把我跌醒了。

房間裏隻有我一個人。守兵站在門外。這裏並沒有母親。

我知道母親已經死了。她不會活著來說那一番話。那些話是我對自己說的。我躺在床上,自己借著夢在對自己說教。但這說教究竟是美麗的。

時間到了傍晚了。我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前,從鐵格子望出去,正看見落日底霞輝掩映在高山和樹林裏,那萬丈的丹霞把天畔照得血一般地紅。我底眼睛所見到的一切都帶了血底顏色。這也許就是我底血。我也許在今天晚上就會流了血,永閉了眼睛。

這時候海軍底軍號聲突然殘酷地響起來,在這野外聽來有點象狂風底怒號。這也許就是我底喪鍾。我也許就不會活過今晚了。

但是我並沒有恐怖,也沒有留戀。我記起了夢裏的母親底話。她說得不錯。母親把我貢獻給人類了。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隻是為著犧牲自己,為人類工作,使人類幸福、繁榮,而在這裏麵又看出自己個人底幸福和繁榮來。

沒有個人底感情,沒有個人底愛憎,沒有個人底悲哀。以群體底感情為自己底感情,把自己底生活放在群體底生活裏麵。這樣我就把我底生命和群體底生命連係在一起了。

群體底生命會永遠連續、廣延下去。隻要宇宙不毀滅,人類不滅絕,則群體也決不會死。所以把個人底生命連係在群體底生命上麵,則在人類向上繁榮的時候,我們隻看見生命底連續、廣延,哪裏還會有個人底滅亡?

我沒有恐怖。便是死今天晚上就到來,我也不怕。我是人類底兒子。我不會滅亡。

六月十一日

早晨陽光從窗洞照進來,是一個美麗的晴天。

我走到窗前,我倚著窗台看外麵。我看見高山和樹林在燦爛的金光裏微笑了。

我望著藍天,我夢幻地望著那美麗的藍天,我漸漸地沉溺在思想裏。

我仿佛看見一片廣大的原野,那地毯一般的綠草因了陽光和露水而顫動著,在那裏有些小孩唱著山歌,牧著牲畜,他們滿意地笑了;或者連陌的平田綠油油的在陽光下麵伸展著,農家的男女攜了鋤走過田畔的小徑,到田上愉快地工作起來;或者在一株大的榕樹下麵擺著賣水果涼食的攤子,一些發髻上插滿大紅花的年青女人挑著擔子走過,就放下擔子坐在青石上麵,吃著水果笑談著各種閑話,還有許多許多的景象……

生活究竟是這麼可愛呀!這一切會永遠繼續下去的,但是我卻不存在了,我卻要去死了。

這樣想著我又不能沒有留戀。

我思想著,我用全副精力思想著。我說我要抓住那一切景象,不要使它們離開我。但是一刹那間那一切景象都漸漸地在改變麵目了。一切都帶了血底顏色。於是我才恍然明白就在那些和平的地方,流血的慘劇已經常常在開演了。血已經把最美麗的圖畫染汙了。

這個世界已經不是值得留戀的了。如果我們不把自己犧牲,昂然去戴那死底冠冕,用死來造成解放人類的力量,來把這個世界改變成一個非常值得人留戀的地方,那麼這個世界終於有一天會被腥血淹沒了的,而那班吸血的人,他們也會沉沒在這個血海裏麵。

我不應該有一點留戀。我應該勇敢地戴上那死底冠冕。

這時候那個北方人跑來了。他帶著一張哭喪的臉,痛苦地低聲對我說:

“先生,你大概不會活過今天晚上了。說不定連長就要派我做那件事情。先生,他們會叫我開槍。是的,他們一定要叫我開槍。先生,你要提防,今天晚上一兩點鍾的光景,就在這××山岩。在這個岩上我已經打死過好一些年青學生了。就是這隻手!(他舉起他底右手。)先生,你要看清楚,就是這隻手,就是這隻手呀!先生,我服從上官底命令,我已經打死過一二十個人,我也不害怕,也不動心。但是這一次……這一次我怎麼下得手呀?要我親手殺死你,我不忍心下這毒手。我究竟是一個人呀!先生,我還有這一顆心呀!但是上官底命令我怎敢違抗呢?”他說到這裏,忍不住低聲哭著走出去了。

我默默地坐在破竹床上,看著他走出去。我感激他,我卻不得不憐憫他。他比我更可憐,他現在竟然哭了。這個被上官底命令束縛著的大孩子,他今天晚上一定會親手殺死我,要是他不願意自己被殺的話。

他要殺我,我沒有流淚,我不顫栗;但是他反而傷心地哭著,膽怯地戰抖起來了。

我底心是很平靜的。我沒有激動,也沒有恐懼。我安靜地走到了生命底邊沿。我沒有留戀,我沒有悔恨;我不悲痛,我不流淚。我要勇敢地走完那最後的一步,因為我底路不再是滅亡的路了。

我已經把我自己底生命連係在人類底生命上麵了。我用我底血來灌溉人類底幸福;我用我底死來使人類繁榮。這樣在人類永遠走向繁榮和幸福的道路的時候,我底生命也是不會消滅的。那生命底連續、廣延將永遠繼續下去,沒有一種阻力可以毀壞它。在這裏隻有人類底延續,並沒有個人底滅亡。

沒有留戀,沒有恐怖,沒有悲哀,沒有痛苦。有的隻是死。死是冠,是荊棘的冠。讓我來戴上這荊棘的冠昂然地走上犧牲底十字架罷。

也許今天晚上我底血就會濺在山岩,我底身體就會埋在土裏,我底名字就會被人忘記。但是我決不會滅亡。我底死反會給我帶來新生。在人類底向上繁榮中我會找出我底新生來。

“注釋1”H山:廈門的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