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在掙紮中發見自己底力量(2 / 3)

六月五日

一個晚上又平安地過去了。我們依舊沒有死。但空氣依舊是陰鬱而沉悶。

我在這裏過了四個整天了,不曾得到外麵的一點消息。亦寒他們大概不會有危險罷。他們得到我失蹤的消息以後一定會小心地保護自己。尤其是亦寒,他在A地的工人運動中占著重要的地位,他不能夠讓偵探們把他捉去。至於別的朋友們,他們一定會照常熱心地工作。少一個我,對他們底工作不會有大的損害。在這方麵我覺得可以放心。

然而那些電燈工人呢?他們現在究竟怎樣了?罷工潮一定已經被壓服了,這可以從王炳被捕的事情上猜想到的。

是的,工潮一定被壓服了。醞釀了許久的罷工事件連爆發的機會也沒有。工人一定在從前那樣低的工資下麵繼續勞動。罷工委員會底人員一定全數被捕,至少也會被公司開除。我們得到了什麼呢?

我們底要求是正當的,是最低限度的。然而這一點正義我們也得不到。這一個多月來的努力完全付諸東流。電燈工人依舊在工廠裏呻吟受苦,許多人家會因此流離失散,而我和王炳卻躺在破竹床上等待那毀滅底到來,不能夠做任何事情。

這是我底第三次的失敗了。這一年來在A地,在許多朋友底幫助下我熱心地工作,生活在機器工人中間,幫助他們同困苦的環境奮鬥。我們開辦了機工子弟學校,開辦了機工夜學,設立了機工俱樂部,成立了失業機工互濟會,又組織了A地總工會。但是學校被封閉了,總工會被解散了。不管我們底行動是怎樣地溫和,人家並不給我們一個機會。

那兩次的失敗並不曾使我灰心,在信仰底指導下,在朋友底鼓勵下,在靜妹和文珠底勸勉下,我又開始了第三次的工作。

但是如今第三次的失敗又來了,而且我底生命就要在這次的失敗裏終結了。我永遠不會有機會再來開始第四次的工作。

是的,亦寒他們會活著,來進行第四次的工作,靜妹和文珠在S市的事業也會一天一天地發展,而我在幾點鍾以後就會永眠地躺在山岩上麵了。今天晚上一、兩點鍾光景,駁殼槍底聲音會響起來打破黑夜底靜寂,誰能夠說那時候不就是我底生命底毀滅嗎?

傍晚主任來看我,他做出同情的樣子對我說:

“你底事情有些不好辦,據司令部說你底反動證據很多。第一,你在戒嚴時候煽動罷工,擾亂公安秩序;第二,聯合A地各界反對司令部。如果屬實,單是這兩件就可以把你槍斃了。我以為你我都是學校出身,你又是政治犯,所以特別優待你。你應該了解這個意思。”

他說完就走出去,好象害怕我反駁他似的。其實我也沒有話對他說了。

“我們兩個最多隻有一個星期的壽命了。你聽他說話!”王炳忽然吐出舌頭,低聲對我說。

“你是不要緊的,”我覺得我底臉上第一次露了慘笑。我對他說這句話不知道是安慰他,或者是羨慕他。我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這就是“我是沒有一點希望了”。

死,我底前麵就站著死,確定的,威壓的。

但是漸漸地死底麵相改變了。

死,我為什麼要這樣地怕死呢?在過去,在現今,在將來,不是有無數、無數的人死過,而且還要繼續死去嗎?

每個人都要死亡,而且我也必須死亡。為了信仰犧牲自己底生命,這並不是恥辱,也不是災禍。在過去有許多人昂然地為信仰接受死刑,在今天也還有許多人殉道地死在監牢裏。我並不是第一個。

杜大心自願地為他底信仰犧牲了,朱樂無為信仰犧牲了他底女兒,他還說過他隨時等待著犧牲來召喚他。靜妹和文珠也堅強地度過了她們底牢獄生活。我是他們大家所熱愛的人,我是A地一部分工人所信賴的人。他們把希望寄托在我底身上,我不能夠膽怯地在死亡底麵前戰抖。

今天不見那個北方人來換班,另外來了一個本地的守兵。這個人很凶惡,一臉的橫肉,而且瞎了一隻眼睛。他底臉是一張非常陰沉的臉。看見這張臉就使我想起黑暗的A地的社會。

六月六日

下午那個北方人來了。我們看見他好象看見一個親人。我們和他談起閑話來。

“我昨天出去送公事,順便替你們打聽消息。你們底事情很危險。司令部還不肯承認逮捕了你們,把你們押在H山。聽說司令部偵探還在想法要捉叫做亦寒和什麼的三個人。工會會所被司令部派了許多偵探暗地看守著,沒有一個人敢到那裏去。電燈公司前兩天請司令部處長、副官、參謀他們吃飯,一共有三桌人。公司經理在席上就請司令部馬上把李冷秘密槍斃--”那個北方人帶著嚴肅的表情說了上麵的話,但是他剛說到這裏就被王炳打岔了。

“我呢?”王炳焦急地問道。

“你大概不要緊。他們都說把李冷槍斃了,各種機器工人要求加薪的事情就不會成功了。”

雖然我已經準備去死了,但是這個消息還不免使我底內心激動。我又一次想到我所拋棄在外麵世界中的一切,我還不能沒有留戀。

我靜默著,不想說一句話。我隻顧去思索,思索我不能夠忘掉的許多人和許多事情。

晚上朦朧的月色從窗戶射進來。月色很慘淡,我想我底臉色該不會象這樣慘淡罷。

我要掙紮,我要驅逐一切陰鬱的思想。我要做一個象奈其亞葉夫那樣的人。

六月七日

“喂,上官說,叫你們不要走出門檻!否則,發生誤會,就要對你們不起。除了要茶水外,你們不能同我們多說話。這是上官命令,不能違抗!”那個本地的守兵一進門就用粗暴的聲音對我們說。

我隻是冷笑了兩聲。

十二點鍾的光景,我們剛在吃中飯,那個圓臉的副官突然跑進來,板起麵孔對我們說:“你們吃了飯就搬到那邊去!”我們並沒有理他。

剛吃過飯,就有三個守兵進來,對我們說要搬地方了。他們沒有得到我們底同意,就把我們在這裏日用的東西拿著,領我們到另一間房裏去。

這一間屋子比原先的那一間更壞。這裏白天蒼蠅多,夜晚又有蚊蟲。而且離兵士住的地方近,吵得厲害。

在這裏日子顯得更長了,要等黑夜底到來,真不容易。但是黑夜一來,恐怖的空氣也跟著來了。

我們被蚊蟲咬得難受,不能睡覺。我便吹滅了那盞昏暗的煤油燈,並且把房門也關上了。我們正要安靜地睡一刻,但是門被守兵們打開了。

他們一進門就點燃煤油燈,而且惡狠狠地把房裏的兩扇窗門釘閉了,然後退出房去。

房裏沒有一點風,空氣悶熱。我們完全成了一大群蚊蟲底俘虜,被它們咬得一身都是疙瘩。直到十二點鍾,人聲靜寂的時候,我和王炳依舊用幹燥的眼睛對望著。我們簡直不能夠合眼。

又過了一些時候,突然闖進來三個拿駁殼槍的兵士。他們圓睜著眼睛,對我們做個歪臉,接著又把我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象廚子要殺雞時把雞提在手裏看一下作個準備似的。他們又默默地走出去了。

“李冷,我看今晚上我們一定會被槍決了。你想是不是?”王炳低聲在我底耳邊說。我看他全身戰抖,差不多要哭出聲來了。

“不會的,他們不敢槍斃我們。我們還是睡覺罷。”我勉強壯起膽子安慰他,而我底內心的惶恐已經無意識地流露了出來。我用雙手蒙住眼睛,我不願意看見那燈光。

快到兩點鍾的光景,靜夜裏忽然起了“擘啦”,“擘啦”,“擘啦”的聲音,裏麵還夾雜著悲慘的哀叫:“哎喲,哎--喲!槍斃就槍斃,我無話可招!”

我們聽得很清楚,好象這慘劇就發生在我們底眼前一樣。但是聲音又忽然停止了。夜是很靜寂的。

就象發生了地震一般,我們底床忽然震動起來。

“李冷,你聽見嗎?”王炳睜著失神的眼睛看我,他用顫動的聲音問道。

“是的,我聽見的,”我低聲回答他。我咬緊牙關,用極大的努力來鎮靜我底紛亂的心曲。

啪,啪,啪,啪,於是槍聲響了。

沒有一點疑惑,幾個人底生命完結了。

死,死接連地在我底麵前走過。

我想我底輪值馬上就要到了。他們會帶我出去到後麵山岩上。這同樣的槍聲會埋葬了我。

我正在想我應該怎樣演說,怎樣罵人,怎樣喊口號,怎樣做出那種種的悲壯的舉動。

“李冷,我不願意死,我家裏還有妻子。我不能夠過這種生活。我要逃,我不能夠在這裏等死!”王炳斷續地說,他緊緊地抓住我底左膀。

“安靜點,鎮靜點,你不要緊,他們不會殺你,”我這樣安慰他。但是關於我自己我沒有一點疑惑了。

死,我底麵前就站著死。我必須向著它走去。

我為什麼要怕死呢?我們被囚禁,拷打,槍斃,這並不是我們底恥辱。我們為人民謀幸福,必須付出這個代價,這犧牲正是我們底勝利。我們底黎明的將來正是許多、許多這一類的犧牲造成功的。做一個革命家,就隻有兩件事情:勇敢地奮鬥;勇敢地就義。我已經勇敢地奮鬥過了,現在應該勇敢地去就義了。

六月八日

早晨那個北方人來換班。他低聲告訴我們昨晚又槍斃了四個青年。他們受過多時的拷打,仍舊沒有口供,到槍斃時還在罵人。

什麼罪?宣布罪狀嗎?王炳問。

“夜裏槍決,照例是不用宣布罪狀的。”

我們沉默著。

“聽說你被捕是因為公司方麵告你有剪斷電線煽動罷工的嫌疑,”那個北方人溫和地對王炳說。“大概不久司令部就要把你送到法院去審問。你底事情不要緊。”

“送到法院去?哪個有耐心等它!要殺最好早點殺!我不高興等了!”王炳忽然憤怒地用粗暴的聲音回答,他煩躁地在房裏踱起來。

北方人不再說話了。

王炳底這個舉動是出乎我底意外的。他帶著一臉的怒容,沒有一點害怕的表情,也沒有一點歡喜。我奇怪他怎麼很快地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個晚上又響起了槍聲,顯然又有人被槍決了。但是王炳卻沒有一點害怕的表示。他似乎變得很勇敢了。他隻是煩躁地說,他不能夠再忍受這種生活。

是的,我也不能夠忍受這種不死不活的等待的生活了。

六月九日

王炳今天很高興,他對我講了許多話。他說他現在一點也不害怕。他可以勇敢地去死,甚至不會打一個顫。

他底話使我高興。我極力鼓舞他,我對他談了許多我底過去的事情。我談到靜妹,談到文珠,他對這兩個女郎發出了誠心的讚歎。

我們這樣談笑著,就不覺得時間過得慢,不久便到了黑夜。

我覺得心裏暢快,所以很早就睡熟了。

忽然一陣喧鬧驚醒了我。

啪,啪,兩聲清脆的槍響送進我底耳裏。接著就是許多人底腳步聲,叫嚷聲。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底腦子還有點昏迷。

四個拿著實彈的駁殼槍的兵士走了進來,四支槍對我瞄準。

死,這個字象閃電一般掠過我底腦子。我毫不遲疑地站起來。

我沒有恐怖,沒有顫栗,沒有眼淚,沒有思想。

我等著他們放槍。

但是房裏沒有動靜。在外麵槍聲又接連地響了。人聲更如潮水一般地湧起來。

“在這裏,”有人在叫。

“在榕樹後麵,”有人在叫。

槍聲接連地響著。許多人在跑。

“中了槍了。快放,他要翻牆了!”

又是兩三聲槍響。

於是一個尖銳的聲音叫起來,聲音很淒慘,這是我所熟習的聲音。

“王炳!”我恐怖地叫起來。我睜大眼睛往四麵看,我這時候才發覺我底同伴不在這個房間裏。

是的,一定是他。哀叫的人一定是他。他們把他怎樣了?我想著,我就往門外奔出去,但是兩個兵把我底膀子抓住了。

“哎--喲,李冷,我--”王炳在外麵慘痛地叫起來。這聲音象利刀一般在我底心上劃著。

“王炳!”我用盡力氣來回答他。我一麵掙紮著要奔出去。就在這時候一個兵拿他底駁殼槍對準我底頭。

在外麵又起了槍聲。於是王炳底聲音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在房中間,我好象做了一場可怕的夢。

“你們把他怎樣了?”我忽然發狂似地問道。

“他借著出去大便就要翻牆逃走,照這裏的規矩是不能夠讓他活的,”一個守兵冷冷地說,就放開我底膀子。他們四個人又退到外麵去了。

房裏燈光很亮,但是在短時間內我底心裏的光明滅了。

我挺直地躺在破竹床上,動也不動一下,我沒有思想,好象死了一樣。

六月十日

早晨我醒來,含糊地叫了一聲“王炳”,沒有人答應。我睜開眼睛,我才發見屋裏隻有我一個人。

於是昨晚的一幕慘劇又在我底腦子裏出現了。

沒有一點疑惑,那個人被幾顆槍彈斷送了。他底血染紅了牆邊的泥土,他底屍體躺臥在山岩上。然而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回來的了。對於這個世界他是永遠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