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沒過兩個月,好日子就到了頭。北伐軍攻克南昌,浙江處在戰亂之中。杭州城裏人跑了一大半,硤石無法再呆下去。誌摩與小曼惶惶逃往上海,蝸蜷在福建路的通裕旅館。晚上,小曼在外麵有應酬,誌摩在燈下給北京的幼儀寫信:“你們那一小家庭,雖是新組織,聽來倒是熱鬧而且有精神,我們避難人聽了十分羨慕。你的信收到了,萬分感謝你,幼儀,媽在你那裏各事都舒適,比在家裏還好些。我不瞞你說,早想回京,隻是走不動,沒有辦法。在破客棧裏困守著,還有什麼生活可言。阿歡的字,真有進步,他的自治力尤其可驚,我老子自愧不如也。”
就在誌摩經濟拮據、生活困頓的時候,恩厚之從英國給他彙來250英鎊,這在當時是筆不小的款子。同時,請誌摩和小曼共赴英倫讀書深造。誌摩一麵致信恩厚之,“在這暗無天日的環境下,從真情流露出來的舉動,簡直使人滿懷感謝和驚喜而感動得目瞪口呆。”一麵與小曼商量赴歐之事。可小曼的身體實在叫誌摩發愁,整日病懨懨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小半天完全舒服。其實,小曼一點兒也不想出國,她覺得上海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好。她摸準了上海的脾氣,開始穿梭般出入於社交界,結交名人名伶。生活也恢複了老樣子,每天臨近中午起床,在洗澡間裏梳洗打扮摸弄一個來小時,才披著浴衣懶洋洋地吃中飯。一天的生活從下午開始,作畫、寫信、會客。晚上是她最精神的時候,跳舞、打牌、聽戲,不過子夜不回家。誌摩眼見那個美麗可心的小曼消失了,他開始感到,愛是建設在忍耐與犧牲上麵的。
很快,小曼就成了名滿浦江兩岸的交際花。當時有些募捐賑濟的義演,不管有多少名角出場,必請小曼壓軸。小曼也確實喜歡演戲,逢請必到。漸漸地,小曼的名字在上海叫響,上流社會中不分男女都想一睹她的風采。誌摩對戲劇有特殊的感情,更是全力支持小曼的義演。但令他難以忍受的是,小曼不僅拉著他看她的票戲,陪她捧戲子,有時還得湊個角兒給她配戲,這叫誌摩實在痛苦。過不多久,他又聽到社會上關於小曼與票友翁瑞午的傳言,一種屈辱的感覺和厭惡的情緒油然而生。但他忍耐著,從不跟小曼提起,隻把心的痛楚與苦澀寫在日記裏:“我想在冬至節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裏,去聽幾行聖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戲。我想在霜濃月淡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塗蠟的跳舞廳,去豔羨仕女們發光的鞋襪。”
小曼的身體本來就弱,連著演戲、跳舞,沒幾天便支撐不住。翁瑞午得名師嫡傳,有一手推拿按摩的絕技,小曼有個腰酸背痛的,他還真能手到病除。這樣,唱完了戲,翁瑞午便送小曼回家,替她按摩治病。天性灑脫的誌摩開始很坦然,他以為夫婦的關係是愛,朋友的關係是情,小曼半解羅襦,由翁瑞午妙手撫摩是治病,也沒有什麼嫌可避。小曼再有個胃痛肚痛的,翁瑞午又教她吸上了鴉片,一試果然疼痛消除。起初誌摩讓小曼吸鴉片,是為了治病,哪知她一吸成癮,難以戒掉。這樣一來,徐家的客廳裏,常常見到翁瑞午和小曼橫躺在一張煙榻上,隔著煙燈對吸鴉片。誌摩對此倒另有他的一套哲學:男女的情愛,既有分別,丈夫絕對不許禁止妻子交朋友,何況芙蓉軟榻,看似接近,隻能談情,不能做愛。所以男女之間,最規矩最清白的是煙榻,最暖昧最嘈雜的是打牌。所以他反對小曼打麻將,卻不管她吸鴉片。
康橋給誌摩養成了典型的英國紳士派,盡管他已經很不滿小曼的有些做法,比如吸鴉片,與翁瑞午眉來眼去,但他寧願內心慘痛而口中緘默,不管心裏多麼難受,礙於麵子,依然是微笑在人前,忍受在人後。誌摩越發覺得,世上最易化和最難化的是同一樣東西--女人的心。他好幾次想規勸小曼,都難有合適的機會。一天晚上,小曼回來得稍早,而且心情顯得很好。誌摩跟她商量,除了應酬、唱戲、跳舞,也靜心做點兒正事,比如小兩口合著寫出話劇。在西方文學史上,可有不少伉儷、兄妹合寫作品的範例。不想小曼爽快地答應了。誌摩很高興,想小曼還是聽他話的。
不久,小曼設計出了戲劇故事:山西雲岡農村一個叫卞昆岡的石匠,死了妻子,留下生得活潑俊秀的八歲兒子阿明。他那雙好看的眼睛極像母親,石匠看到就思念起亡妻。隔壁的邪惡寡婦施展女人的手法和石匠結了婚,出於嫉妒、怨毒,用種種手段折磨阿明,終於弄瞎了他那雙美麗的眼睛,最後和姘夫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用刀抹了脖子。故事裏還模仿莎士比亞,安排了一個彈三弦的老瞎子,說唱些預示未來的話。
沒過多久,凝結誌摩與小曼愛情結晶的五幕悲劇《卞昆岡》誕生了。這是兩顆心靈的融合體。但是好景不長,養尊處優的小曼怎會甘於寂寞。過去她跟王賡時,就是出了名會花錢,現在物欲的需求更是有增無減。她最愛講排場,每逢過節,甚至平時,常常包訂劇院等娛樂場所的座席。夜總會自不必說,就連豪華的一百八十號賭場她也光顧。到麗娃麗達村劃船、去新利查、大西洋、一品香吃大菜,更是常事。有一次,她竟把家人和客人領進了一家二堂子,為所謂一年一度的菊花大會擺酒。這樣一來,徐家的日常開銷太大了。雖然誌摩同時在上海的光華大學、東吳大學、大夏大學任教,再加上以詩人賺取的稿費,一月少說也有千元,但這筆收入仍不夠小曼揮霍,她為捧一個戲子就花了不少錢。而這時,徐申如早已不再接濟兒子。日子一長,外麵的欠賬越來越多。苦惱的誌摩幾次要換掉現在住的三層洋房,因為住這房子就要一大筆租金,況且一個詩人哪用住這樣的佳麗金屋。小曼死活不肯搬,她說要顧全徐家的臉麵。
新婚的蜜甜日趨變淡,生活的苦味越發濃烈,對誌摩來說,真是生活、事業兩不順心。1927年7月,他與朋友合股創辦了新月書店,隨後不久又和友人辦起了《新月》月刊,並任主編,卻往往不能遂自己心願。小曼是怎樣規勸也不聽,花錢如流水,鴉片癮難擋。暫時逃避吧,離開上海這個紛擾喧囂的花花世界,躲開這群庸俗的紅男綠女。誌摩決定再次出國遠遊,他必須走,因為他已經完全顛倒在苦惱裏,別說詩句,連詩意都沒了影兒,連篇短文竟難以寫出,再不走,恐怕日記都不會寫了。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隻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髒腑內的掙紮,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生活》)
7
“女皇號”客輪行駛在浩瀚的太平洋上。誌摩在船上的時間除了看書,就是跑到上層甲板去看藍天綠海,眼望到極遠的天邊,心也跟著飛去天的那一邊。每每遠眺的時候,他便不由得思念起病態可憐的小曼。他現在對小曼是又愛又怨,想到此就不禁心酸滴淚。他心裏希望兩個人分開的這段時間,對彼此都是極好的反省機會。到了晚上,船外有星月相伴,艙內燈光下,誌摩在給小曼寫信:“我愈想愈覺得我倆有趕快覺醒的必要。上海這種疏鬆生活實在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體先治好,然後再定出一個規模來,另辟一個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業,也叫爹娘吐氣。我也到年紀了,再不能做大少爺,馬虎過日。近來感覺種種的煩惱,這都是生活不上正軌的緣故。曼,你果然愛我,你得想想我的一生,想想我倆共同的幸福;先求養好身體,再來做積極的事。-無事做是危險的,飽食暖衣無所用心,決不是好事。你這幾個月身體如能見好,至少得趕緊認真學畫和讀些正書。要來就得認真,不能自哄自,我切實地希望你能聽摩的話。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時起來?這第一要緊,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誌摩此番出遊,先到日本,然後橫渡太平洋到美國,來到他的母校哥倫比亞大學,盤桓幾日,即搭乘“高貴號”客輪,橫渡大西洋赴英國,重訪劍橋,寫下了那首膾炙人口的《再別康橋》。他在逗留英國的一個半月裏參觀了恩厚之的農村開發基地達廷頓莊,拜訪了羅素、傅來義,臨在溫馬賽上船前,又見到了狄更生。
揮袖淚別康橋,誌摩匆匆趕往印度,去見朝思暮想的老戈爹。見到泰戈爾依然身體健康,精神飽滿,他非常高興,整日戴著印度帽,穿著寬大的印度袍服,孫兒一般相隨在泰戈爾的左右。泰戈爾還和平常一樣,愛說幽默話,愛笑,愛講故事,誌摩心中所感受的喜樂真是難以言表。
泰戈爾領誌摩參觀他創辦的國際大學,正巧趕上剛過孔子誕辰日,泰戈爾特意安排一個講座,請誌摩給學校師生講孔夫子。誌摩風度翩翩,儒雅端莊,許多學生喚他作“中國的新唐僧”。在印度期間,誌摩還饒有興致地訪問了泰戈爾和恩厚之共同創辦的蘇魯農村開發基地,這使他也萌生了在浙江實施家村複興計劃的念頭。他甚至覺得恩厚之建達廷頓的道路是直通人類理想樂園的捷徑。但後來因為中國的時局動蕩不安,誌摩的這一想法沒有實施。
三個星期的印度之旅夢一樣一閃即逝,他與泰戈爾灑淚抱別。這一時,他的心中充滿了光明、欽仰和希望。臨行前,他抑製不住心中的激動,給恩厚之寫出一信:“從今以後,我能遙指英倫的達廷頓和印度的山迪尼基頓,點明這兩個在地球上麵積雖小,但精神力量極大的地方,是偉大理想進行不息,也是愛與光永遠輝耀的所在。我現在動啟回國--頭腦中裝滿了知識,心懷中充滿了感念。”
8
結束了五個月的旅行,誌摩又要麵對上海的現實。小曼是絲毫沒有改觀,依然過那種懶散無聊的闊太太生活。誌摩隻有在教書中求得心靈的慰安,他跟學生們講,他現在有時覺得自己成了在金絲籠裏的芙蓉雀,他不甘心,他早有想飛的理想,願做在天空裏翱翔的鷂鷹,去度自由輕快的生涯。
有一次,有朋友送他一張飛機票,使他生平第一次經曆了飛行的愉快,那高興勁兒就甭提了。站在講台上,他滿臉堆著笑,興致盎然地對學生們講:“啊,你們沒坐過飛機的人,怎能體會到我當時的歡喜,我隻覺得我不再是皮肉造成的人了。從窗口向地上望,多麼渺小的地球,多麼渺小的人類啊!人生的悲歡離合,一切的鬥爭和生存,真是夠不上我們注意的。我從白雲裏鑽出,一忽兒又躲在黑雲裏去。這架飛機,帶著我的靈魂飛過高山,飛越大湖,飛在鬧市上,飛在叢林間,我當時的希望,就是這樣地飛出了這空氣的牢籠,飛到整個宇宙裏去。我幻想我能在片刻就飛在地王星與天王星的中間,把我輕視的目光,遠望著這一座人們自以為了不得大的地球,讓我們盡量地大笑一下吧:‘你這可憐渺小的地球,你們這常住在地麵上的小蟲,今天我看到你的醜態了。’啊,我快活得跳起腳來,隻可惜它沒有帶我出這空氣的範圍,今天我還是到這裏來,給你們相對地坐著上課了。”
不久,誌摩接到梁啟超病危的電報,告別小曼,匆匆趕往北京。臨行前,他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叮嚀小曼要自尊自重自勵,別忘了梁先生在他們婚禮上訓教她的話。
老朋友們一見誌摩,就急急地發問,為什麼不帶小曼一起出國?為什麼不帶小曼一起來北京?為什麼聽任小曼在上海腐化不健康的環境裏呆著?並把這些全歸於誌摩的不是。他無從解釋,這杯苦酒還是一個人獨飲吧。
誌摩見到了從美國學成歸來在東北大學建築係任教的思成、徽因夫婦。思成已為父病弄得憔悴不堪,麵色枯黃。徽因氣度未改,風韻猶存。她在誌摩眼裏是永遠的女神。誌摩在協和醫院的病房門口看到老師已是枯黃黑瘦,病骨支離,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老師真是做學問太苦了,以致皓首窮經,心血枯幹,無法支撐。徽因見誌摩形容比過去暗淡了許多,勸慰他:“誌摩,你自己也要當心身體,不要過度勞累。父親就是平時太不注意自己的身體。”誌摩心裏覺得熱乎乎的,他覺得世上如果有哪個女人真正愛他,理解他,那隻能是徽因。
1929年1月19日下午2時15分,巨星殞落,梁啟超與世長辭。已經回到上海的誌摩聽到噩耗,沉浸在巨大的悲痛裏,整日無精打采,生活對他好像全失去了樂趣。
很快,泰戈爾的來信給誌摩灰暗的心靈掀開了一扇亮窗。泰戈爾信裏說,他3月去加拿大參加國民教育會議,並到美國講學,途經中國,要特地在上海上岸,看望誌摩與小曼,靜悄悄地在他家住幾天,談談家常,親親熱熱的像一家人,愈隨便愈好。
誌摩、小曼樂壞了。小曼早就盼著能有一天見到泰戈爾,上次泰戈爾來華時,她還不認識誌摩。她和誌摩熱戀時,老詩人來信鼓勵誌摩別怕壓力,不要氣餒,繼續為戀愛奮鬥。打那時,小曼對泰戈爾就心存著一份感激。這一次,她和誌摩要好好招待泰戈爾,他倆費了許多心血將他們住的三樓布置成一個印度式房間,裏邊一切都模仿印度的風格。誰知老詩人一來,並不喜歡這間房,倒對他倆的臥室有了好感,說:“我愛這間有東方風味、古色古香的房間,讓我睡這一間吧!”他對小曼特有好感,慈愛地撫著她的頭,直管她叫小孩子。在小曼眼裏,泰戈爾是那樣地自然、和藹,一頭長長的白發拂在兩邊,一對大眼睛晶光裏含著無限的熱忱。
泰戈爾在上海的生活很簡單,不像上次在北京到處去演講。他睡得晚,起得早,不願出去玩,愛坐下清談,有時和誌摩聊起詩來,幾個鍾頭過去興致不減。他還常給小曼讀他自己的詩篇,那一種音調,雖不是朗誦,可是那低聲的喃喃吟唱,更是動人,聽得小曼仿佛忘了世上的一切,整個都走到他的詩裏邊去了。他們三個人常常談到深夜不忍分開。
泰戈爾待誌摩和小曼像自己的兒女一樣寵愛。晚上,他帶他們去赴他一個印度同鄉的晚宴,介紹說誌摩、小曼是他的兒子、媳婦,讓他倆都覺得有意思。在短短的兩三天時間裏,他倆的全副精神都融化在泰戈爾一個人身上了。這也是他倆婚後最快活的幾天。
離開上海前,泰戈爾送給誌摩兩件墨寶。他在誌摩一本精致的紀念冊上,用毛筆畫了一幅自畫像,又用鋼筆在旁邊題了一句英文的哲理小詩:“小山盼望變成一隻小鳥,/擺脫它那沉默的重擔。”他還送給誌摩一首用孟加拉文寫的詩:“路上耽擱櫻花已謝了,/好景白白過去了。/你不必為此傷懷,/又有櫻花在枝上笑綻。”
生命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