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似,就這簽名不一樣!”
“嘸!是嗎?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發了又重發;拿回吧!勞駕,先生。”
誌摩一邊寫,一邊笑自己發癡。他將這詩也寄了去。不久,徽因回了信,說自己是跟誌摩開個玩笑,並無他意。誌摩哪裏知道,她給他發過便函,便責怪自己不該給他往火裏加柴,那火燒到滿天紅的時候,自己應付得了嗎?她在心裏向誌摩致歉,對不起,我不該在情急之下去攪你的平靜,可我在失意的時候隻想到你,我的朋友,誰讓你是我最可心的人。但這下傷了誌摩的自尊心,他知道和徽因已無半點可能,就十二分地去愛小曼。
4
1926年2月,誌摩回到硤石。一來他要向父母談他與小曼的婚事,二來幼儀已完成在德國的學業,將於近期回國。她要帶回彼得的骨灰在家鄉安葬。
徐申如老兩口真拿這獨養兒子沒辦法,盡管他們始終怨恨誌摩遺棄了那麼好的兒媳幼儀,覺得小曼是離過婚的女人,不免輕浮,最終還是拗不過他,答應了他要和小曼結婚的請求。主要是當娘的疼兒子,心想這麼大的男人,身邊沒有個女人怎麼成。隻要那女人兒子看著喜歡,由著他就得了。
但徐申如給誌摩提了幾個條件:首先是要求雙方,誌摩與幼儀、小曼與王賡,各在報紙上刊登啟事,正式聲明離婚。第二,家產劃為三份,徐申如夫婦、誌摩與小曼以及幼儀和長孫歡兒,各得一份;幼儀仍以幹女兒的名分住在徐家,撫養歡兒。第三,必須由梁啟超證婚,胡適作介紹人。誌摩一一答應。
得到父母同意的誌摩,馬上給惦念他的小曼寫信:“眉,你我的好事,到今天才算磨出了頭,我好不快活。我恨不得立刻回京,向你求婚,你說多有趣。閑話少說,上麵的情形,你說給娘跟爸爸聽。”說起來也怪,打從小曼離了婚,曾叫誌摩恨得咬牙的小曼娘,越來越喜歡這沒過門的新女婿,誌摩對未來的丈母娘也是格外孝敬。
誌摩天天給小曼寫信,開頭的稱呼幾乎一封一換樣,什麼“眉愛”,“眉眉我親親”,“至親愛的小眉”,“眉我的乖”,“眉兒”,叫得比蜜還甜。落款也不停地變著花樣,“你的新摩”,“你的摩摩”,“你的頂親親的摩摩”,“摩親吻你”。是呀,他告訴小曼,“將來我們溫柔的福分厚著,蜜甜的日子多著:名分定了,誰還搶得了?”
誌摩陶醉在幸福的期待裏。入夜,窗外風聲正響,他想小曼,怎樣也睡不著,索性伏在枕頭上寫信吧:
我心頭平添了一塊肉,
這輩子算有了歸宿!
看白雲在天際飛,
聽雀兒在枝上啼。
忍不住感恩的熱淚,
我喊一聲天,我從此知足!
再不想望更高遠的天國!
眉眉,這怎好?我有你,什麼都不要了。文章、事業、榮耀,我都不要了。詩、美術、哲學,我都想丟了。有你我什麼都有了。抱住你,就比如抱住整個的宇宙,還有什麼缺陷,還有什麼想望的餘地?你說這是有誌氣沒誌氣?娘聽了,一定罵。別告訴她,要不然,她許不要這沒出息的女婿了。你一定有盼著我回去,我也何嚐不時刻想往眉眉胸懷裏飛。
摩摩祝眉眉福
5
返京之後不久,誌摩在與小曼熱戀之餘,在4月1日創辦了《晨報副刊》的專欄《詩鐫》,刊頭由聞一多設計。他們想叫《詩鐫》在中國詩壇上開創新的天地,帶來新詩的第二個紀元。他們把這專欄作為倡導詩歌形式運動並創造新格律詩的宣傳陣地和新格律詩的創作園地。第一期是紀念“三一八”血案的專號。段祺瑞槍殺請願群眾,死傷二百餘人,連十三歲的兒童也慘遭殺戮,為紀念此日,誌摩寫下了《梅雪爭春(紀念三一八)》:
南方新年裏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靈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殘落的梅萼瓣瓣在雪裏醃,
我笑說這顏色還欠三分豔!
運命說:你趕在花朝節前回京,
我替你備下真鮮豔的春景:
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
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血!
盡管《詩鐫》前後隻出了十一期,但它對中國現代詩歌的發展貢獻極大。停了《詩鐫》,又辦《劇刊》。6月17日,誌摩創辦的《晨報副刊》另一個專欄《劇刊》第一期出版。它的壽命不過三個月,對中國現代話劇的趨向成熟起了很好的推動作用。
8月14日,農曆七月初七,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七巧日。誌摩和小曼設席北海董事會,舉行訂婚儀式。他倆選定這一日,自有深意:“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他們的請柬印得很別致:
夏曆七月七日即星期六正午十二點鍾
誌摩
潔樽候敘拜訂
小曼
座設北海董事會
許多親朋好友到北海董事會參加了他們的訂婚儀式,有陳西瀅、楊振聲、葉公超、丁西林、梁實秋等。
又過了一個多月,10月3日,農曆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誕辰紀念日,還是在北海董事會,一對新人舉行了婚禮。
北海董事會是個幽靜的所在,一泓清水,亭榭廳堂,草蟲鳴禽,更透出靜得脫俗。這裏平時不對外開放,今天卻是熱鬧非凡,北京的名人群賢會聚一堂,仕女名媛釵影如雲。
婚禮開始,介紹人胡適簡單致詞,說了些鼓勵的話。希望誌摩和小曼在情感上各走過一段痛苦的路之後,從今天起攜起手來,互敬互愛,走向事業和生活的理想成功。
誌摩和小曼心裏對胡適充滿了感激,他們相視一笑。但誌摩看出小曼似乎有心事,就轉視問她:“眉,難道今天這樣高興的日子,你還有什麼心事不成?”小曼說:“我總感覺有點不對勁兒的地方,我甚至有些怕。摩,我求你,結了婚我們就走吧,離開這裏,到哪去都行,我不喜歡北京。”小曼說著,眼裏閃出了傷心的淚花,誌摩趕緊說:“親愛的,千萬別哭,我答應你就是。”
話聲未落,證婚人梁啟超緩緩站了起來,他用嚴肅的目光凝視著眼前這對他不滿意的新人,然後環視了一下來賓,清咳了幾下,聲色俱厲地說道:“徐誌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上麵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娶。以後務要痛改前非,重做新人!陸小曼,你要盡婦道之職,今後不可妨害徐誌摩的事業。”
一言既出,滿座失色。誌摩知道老師打早就反對他和幼儀離婚,還跟他說等將來在適當的公開場合給他一點教訓,可萬萬想不到老師竟在他大喜的日子在婚禮上教訓起他來。他暗自叫苦,手足心直冒冷汗。小曼更是把兩片清嫩的粉腮壓得低低的,一個勁兒地揉搓手帕。小曼的父母臉色都變了,胡適也覺得十分尷尬,但誰也沒有膽量去阻止這位飽學之士,一代宗師。話又說回來,也就是梁啟超,換了旁人,誰又敢在這樣的場合教訓大詩人徐誌摩。這也真算得上一樁今古奇觀了。
梁啟超不但沒收住話頭,一說反而來了氣,言辭也越發的激烈:“徐誌摩、陸小曼,你們聽著!你們都是離過婚,又重結婚的,都是過來人了!這全是由於用情不專,以後要痛自悔悟,希望你們不要再一次成為過來人。我作為你徐誌摩的先生--假如你還認我作先生的話--又作為今天這場婚禮的證婚人,我送你們一句話:祝你們這次是最後一次結婚!”
“先生,”誌摩見梁啟超還要接著往下說,紅著臉,忍羞含愧,趨前一步,低聲說,“請先生不要再講下去了,顧全一點弟子的麵子吧!”
梁啟超也覺話說過了頭,就此收場。然後,新郎新娘交換了一塊象征堅貞純潔愛情的漢玉,一場喜慶便不歡而散。
誌摩雖然心裏也怨老師當著眾人叫他下不來台,但他一點兒不恨老師,他知道老師是為自己好。第二天,他便叫上小曼一起到梁府,感謝老師的教訓之恩。梁啟超說:“人生真諦無非責任二字,對國家、對民眾、對父母、對朋友、對自己、對子女能盡到責任,那就可以無遺憾了。”誌摩、小曼連連點頭稱是。
送走誌摩小夫妻,梁啟超心裏也覺得有那麼一點兒對不起誌摩。盡管他不喜歡陸小曼,但誌摩與她事已至此,自己的那番“罵訓”倒叫誌摩難堪了,希望誌摩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坐下來,磨墨展紙,提筆給女兒寫信:
我昨天做了一件極不願意做之事,去替徐誌摩證婚。他的新婦是王受慶夫人,與誌摩戀愛上,才和受慶離婚,實在是不道德之極。我屢次告誡誌摩而無效,胡適之、張彭春苦苦為他說情,到底以姑息誌摩之故,卒徇其情。我在禮堂演說一篇訓詞,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聞之婚禮矣。
徐誌摩這個人其實聰明,我愛他,不過此次看他陷於滅頂,還想救他出來。我也有一番苦心,老朋友們對於他這番舉動無不深惡痛絕,我想他若從此見擯於社會,固然自作自受,無可怨恨,但覺得這個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殺。我又看著他找到這樣的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痛苦更無限,所以對於那個人當頭一棒,盼望她能有覺悟(但恐難),免得將來把誌摩弄死,但恐不過是我極癡的婆心罷了。
當時婚禮在場的張慰慈,第二天就寫信給遠在英國的胡適,“這種教訓是應該有的,不過老梁說話的神氣未免太硬些,又加上他訓詞中間,說了好幾十個‘徐誌摩、陸小曼’,聽的人總覺得不大悅耳。好在誌摩是滿不在乎這種地方,小曼是更加糊塗,恐怕還沒有聽出他的意思。所以在場的人替他們難受,他們自己反而不覺得什麼。不過昨天的婚禮上有了這樣幾句話,反倒覺得很嚴肅,非尋常那種做戲式的結婚禮節可比。”
有意思的是,後來,梁啟超托蔣複璁將他那篇訓詞的筆錄稿裱成手卷交誌摩保存。訓詞全文如下:
徐誌摩!陸小曼!你們的生命,從前很經過些波瀾,當中你們自己感受不少的痛苦!社會上對於你們還惹下不少的誤解。這些痛苦和誤解,當然有多半是別人給你們的;也許有小半由你們自招的吧?別人給你們的,當然你們管不著;事過境遷之後,也可以無容再管。但是倘使有一部分是由你們自招的,那,你們從今以後,真要有謹嚴深切的反省和勇猛精勤的悔悟,--如何把痛苦根芽,劃除淨盡,免得過去的創痕,遇著機會,便為變態的再發,如何使社會上對我們誤解的人,得著反證,知道從前的誤解,真是誤解。我想這一番工作,在今後你們的生命中,很是必要。這種工作,全靠你們自己;任何相愛的人,都不能相助。這種工作,固然並不難,但也不十分容易,你們努力罷!
你們基於愛情,結為伴侶,這是再好不過的了。愛情神聖,我很承認;但是須知天下神聖之事,不止一端,愛情以外,還多著哩。一個人來這世界上一趟,住幾十年,最少要對於全世界人類和文化,在萬仞岸頭添上一撮土。這便是人之所以為人之最神聖的意義與價值。徐誌摩!你是有相當天才的人,父兄師友,對於你有無窮的期許,我要問你,兩性愛情以外,還有你應該作的事情沒有,從前因為你生命不得安定,父兄師友們對於你,雖一麵很憂慮;卻一麵常常推情原諒,苦心調護,我要問你,你現在,算得安定沒有,我們從今日起,都要張開眼睛,看你從新把堅強意誌樹立起,堂堂的作個人哩!你知道嗎?陸小曼?你既已和誌摩作伴侶,如何的積極的鼓舞他,作他應作的事業。我們對於你,有重大的期待和責備,你知道嗎?就專以愛他而論,愛情的本體是神聖,誰也不能否認;但是如何才能令神聖的本體實現,這確在乎其人了。徐誌摩!陸小曼!你們懂得愛情嗎?你們真懂得愛情,我要等著你們繼續不斷的,把它體現出來。你們今日在此地,還請著許多親友來,這番舉動,到底有什麼意義呢?這是我告訴你們對於愛情神,負有極嚴重的責任,你們至少對於我證婚人梁啟超,負有極嚴重的責任,對於滿堂觀禮的親友們,負有更嚴重的責任。你們請永遠的鄭重的記著吧!
徐誌摩!陸小曼!你們聽明白我這一番話沒有?你們願意領受我這一番話嗎?你們能夠時時刻刻記得起我這一番話嗎?那麼,很好!我替你們祝福!我盼望你們今生今世勿忘今日,我盼望你們從今以後的快樂和幸福常如今日。
6
誌摩辭去《晨報副刊》主編之職,與小曼南下回到家鄉硤石。一路上,他的心情非常舒暢,擁著嬌美的妻子,不僅臉上笑容多,心花也是常開著的,總算從苦惱的人生中掙出了頭,得好好輕鬆一下子。小曼對他講:“我說大詩人,你可記得詩文窮而後工,快活了看你還做得出詩來?”誌摩用手指點著小曼的額頭,說:“我偏偏不信,我要做個樣兒給你看看,快活人也盡是有出息的。眉,還是那句話,隻要你我有意誌,有誌向,有勇氣,加在一個真的情愛上,什麼事不成功?真的。”
誌摩沒想到,父母為避見兒媳,已先期到北京,與幼儀和孫兒同住去了。他滾燙的心坎上被澆了一瓢冷水,但他望著四周一碧無際的天空下黃熟的稻田與錯落的村舍,心情上還是覺得了一種解放。他想,即便現在暫時做不到,將來也許真有“退隱”的那一天。想到這兒,他對小曼說:“我想把我家後麵那園子收拾出來,愛種什麼就種點兒什麼,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種的花,明年秋天也許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多有意思。”
小曼在硤石改掉了她在社交生活中養成的夜裏不睡覺,不到晌午不起床的壞習慣,每天跟著誌摩早早起床,到東山去撿浮石,去西山尋沉蘆,常常還采回一大束潤著朝露的野花,擺放在桌上的大花瓶裏。小夫妻倆白天讀書寫詩,磨墨作畫。晚上,皓月升上中天,兩人倚在窗前數星星,沉浸在浪漫的愛河中。誌摩把小曼攬在懷裏,望著她柔情似水的眼睛,念給她聽自己的新詩《望月》:
月:我隔著窗紗,在黑暗中,
望她從巉岩的山肩掙起--
一輪惺忪的不整的光華:
像一個處女,懷抱著貞潔,
驚惶的,掙出強暴的爪牙;
這使我想起你,我愛,當初
也曾在惡運的利齒間捱!
但如今,正如藍天裏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灑光輝照亮地麵的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