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浪漫之戀(3 / 3)

誌摩坐在小曼邊上,把她摟在懷裏,一手替她抹眼角的淚,一手撫著她柔黑的頭發,關切地說:“你又受委屈了!你要堅強起來。這實在是太慘了,怎叫我愛你愛得不難受?唉,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實在沒誰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偏有一幫人要來冤你。這群人的血全是冰涼的。別怕,我現在可以放懷對你說,我腔子裏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既大膽承受你的愛,就會珍重你的愛,永葆你的愛,如果我憑著愛的恩惠性靈裏還能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那光亮全是你的。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裏發現些許的滋養與溫暖,那也全是你的。最初我聽人家誣蔑你的時候,我就熱烈地對他們說,你們聽著,先前我不認識她,我沒權利替她說話,現在我認識了她,我絕對要替她辯護,我敢說如果女人的心曾有過純潔的,她就是一個。別瞎想,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同時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認清,再不容絲毫的含糊,讓步犧牲也得有個限度。”誌摩捧起小曼淚漣漣的臉,深情地望著她,“你這樣一朵稀有的奇葩,絕不是為一對不明白的父母,一個不了解的丈夫犧牲來的。你得對自己負責,尤其要對你新發現的愛負責,你犧牲的已經夠多,再不能輕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黃金光陰。肉體也有靈性,總不能永遠讓人家侮辱蹂躪。你的心腸太軟,這是你一輩子吃虧的原因,但以後可不能過分含糊了,因為靈與肉是不可能絕對分家的。不忙,不必悲觀,不必厭世,隻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決不會走過頭,前麵有人等著你。”

“謝謝你,誌摩,有你在我身邊,我就有了勇氣。可你這一走,我就擔心我的勇氣會減退呢。”小曼輕聲說。

“龍,你知道我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情願的,假如老戈爹的信早六個星期來,我是絕無別的考慮一走完事。但我的胸坎間不幸也有一顆心,一顆脆弱的容易受傷的心。所以我走,也是咬著牙,忍著心痛的。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怕你有限的勇氣敵不過環境的壓迫。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期望你勇猛上進,發揮你潛在的天賦。我總在心下祈禱,有那麼一天,我的小龍叫這淺薄的惡俗勢利睜著眼驚訝,閉著眼慚愧。那將不僅是你的勝利,也是我的榮耀啊!聰明的小曼,千萬要爭這口氣。我常在身邊,自然對你有幫助,但暫時分別,也有絕大的好處,我人去了可思想還在,隻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可以答應你,我這一去決不枉費光陰和金錢,一定加倍努力,補足更多的滋養。也希望你加倍努力,費一番真工夫。待我們再見時彼此無愧才好。來,為我們美好的未來喝一杯。”誌摩起身,從櫃裏取出一瓶白蘭地,倒滿兩杯,遞給小曼一杯。小曼仰頭一飲而盡,接著又倒滿一杯,正想喝,誌摩搶過杯子,“曼!”

“你讓我喝,讓我喝個痛快,頂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發泄,不比死悶在心窩裏好嗎?”小曼說著,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好,那就讓我們一起醉。把悲傷的眼淚滴在酒杯裏,我們一起來飲這愛的苦酒吧。”誌摩也喝幹了一杯。

“摩,我也是希望你走,暫時避開這裏的是非。我是叫人家說慣了的,罵我的人,冤枉我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反正不與人爭辯,隻是我不願意連你也為我受罵。是我害了你。我真恨,恨天也不憐我。我們幹嗎再在這個時候相見呢?這下我切身體會到那句詩了:‘恨不相逢未嫁時’,現在叫我進退兩難,丟去你不忍心,接受你又辦不到,怎不叫人活活地恨死,難道也是天數嗎?”小曼一連喝幹了好幾杯。

“別再喝了,你醉了。天不早了,你還得回去。”

“我不是醉,我隻是難受,隻是心裏苦。抱緊我,摩,我冷呀,要你用胸膛偎著我;我痛呀,要你用雙臂摟著我;我倦了,要讓我在你的懷中得到我最向往的安眠與舒服。”這話一聲聲像是鋼錐,刺得誌摩心痛,憤、恨、急各種情緒潮水一般湧上心頭。他覺得自己的勇氣像天一般高,無論什麼事,隻要小曼說出口,他都會豁出命去幹。

誌摩扶小曼上床躺下休息,他坐在床頭凝神望著小曼。誌摩輕聲自語,又像是對小曼說的:“你多美呀,我醉後的小龍,你這慘白的顏色與靜定的眉目,使我想象這便是你最後解脫時的形容,使我覺得一種讚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覺著一種美滿的和諧。”

誌摩用手把擋在小曼額前的幾縷頭發掠到兩側,露出她光亮的前額。小曼說什麼,誌摩趕緊把手指壓在她鮮潤的唇上,示意她什麼也別說。誌摩低下頭,輕吻了一下小曼的嘴唇,又說:“龍,我的至愛,將來你永絕塵俗的時候,不能沒有我在你的身邊。你要用最後的呼吸向世間報告: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龍呀,你應當知道我是怎樣地愛你,你占有我全部的愛和整個的靈與肉。我對你的愛永遠在我身旁旋轉著,纏繞著,真的,龍,你已經激起了我的癡情。我說出來你不要怕,我有時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到絕對死的寂滅裏,去實現完全的愛。今晚要是有杯毒藥,你我此時也許早在極樂世界了。說也怪,我真的不貪戀這生命的形式,我隻求一個同伴,有了同伴我便情願欣然瞑目。龍龍,你不是已經答應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嗎!我再不能放鬆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一個個細胞都是我的。你要說半個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小曼聽到此,猛然仰起身,雙手鉤住誌摩的脖子,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吻在一起。這長長的熱吻裏,有愛的歡樂,有別的苦楚,有夢想的甜蜜,有等待的悲傷。

“我很快就要走了,丟開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隻有硬一硬心腸,原諒我。”誌摩把小曼的雙手按在自己胸前,“答應我,放大膽了,迎上前去,彼此不要辜負了。”

小曼眼裏又有了淚花,她使勁點了一下頭,就又抱住誌摩心酸地哭起來。

6

幾乎對所有人,誌摩都是一個和藹可親的朋友,他一見麵就和你很熟。他那豪爽的態度、風雅的談吐和熱烈的情感,不由得使你一見傾心。因為他那不拘形跡的地方使你認識他的天真,他那沒有心機的地方使你相信他的純潔,他那急公好義的地方使你佩服他的熱誠,他那崇尚理想的地方使你敬慕他的高尚。

誌摩人緣好,來車站送行的朋友特別多,王賡和小曼也來了。小曼本不想來車站送行,可又不能不來,在人群中還不能流露出十分難受的樣子。她把離別的酸楚吞進肚裏,裝做滿不在意似的和周圍的朋友談笑。在那麼多人的目光下,她又不能和誌摩單獨講話。這時候,她又感覺到假的可惡,為什麼要顧慮這許多,為什麼不能要說什麼便談什麼呢?她幾次想離開眾人,上前和誌摩說幾句真心話。但連她自己都急得罵自己,平時的決心和勇氣,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她隻有淚汪汪地看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誌摩也同樣地沒勇氣,他眼望著小曼發怔,心裏有許多許多話要說,都讓社會的假給碰回來了。誌摩與朋友們握手,話別。他走到小曼近前,眼裏已閃出淚花。他什麼也沒說,使勁握了一下小曼的手,便別過頭去。小曼低著頭,不敢看誌摩也不敢看別人.隻苦笑著說:“一路順風。”

臨上車前,誌摩將一精美的小箱子交給叔華,鄭重地說:“叔華,這隻箱子托你保管,我怕帶著它丟了。裏麵有過去的日記、書信和一些未發的文稿。萬一我回不來,這些材料已夠你給我寫傳記小說了。”

“淨說喪氣話,我可不管了。”

“好,暫存行了吧,回國後我來取。裏麵的東西你可以看,我在你麵前沒有秘密,你是我的紅顏知己嘛。”誌摩又壓低聲音說,“別讓徽因和小曼看到,拜托了。”

“唉,你可真是風流人受盡風流罪。不過,你的愛情故事確實叫我感動。”叔華笑著說,“快上車吧,多保重,別忘帶著成績回來,我等著讀你的大作呢。”

鳴笛了。誌摩從車窗看見遠處的小曼雙手掩著耳朵,滿臉的驚慌,正往這邊望。他一下子想起去年5月,也是一個滿月的傍晚,陪泰戈爾離京赴太原的情景。那時比現在更叫人感到淒愴和悲涼。他遠望著月台上的徽因,抬眼望大半個黃澄澄的月亮爬上東南角,眼淚便禁不住往下掉。那時他的心情真好像在俄國吃了大敗仗往後退的拿破侖,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但他轉念一想,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碰破了腦袋都追不著,今晚是向東,向東是迎朝陽,隻要你認定方向,伸著臂膀上去,遲早一輪旭紅的朝陽會擁入懷中。想到這,心頭又有了半酸不甜的痛快感覺。

列車徐徐啟動,誌摩向人群揮手,送著飛吻。他的心在說,小龍,這吻是給你的,我多想永遠吻著你呀!

小曼直著眼看,她心裏明白誌摩的手吻一定是送給自己一個人的。人影一點點模糊起來,她眼前好像有一層東西隔著,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好像連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了。她忽聽到有人說:“不要看了,車走遠了。”才夢醒了一般回頭看見大家都在衝著她笑,便很無味地回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