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獲得愛情的誌摩,陶醉在幸福的活泉裏。晚上寂靜得隻能聽到風聲的時候,他獨坐書齋,守著一盆紅彤彤的炭火,在把他和小曼的愛情煮沸。他一閉眼,小曼那帶了幾分嬌羞,幾分嫵媚,一顰一惱一笑一嗔的柔情模樣,便頓時浮現出來。這時,他甚至會對著炭火笑出聲來。夜裏,他是枕著小曼脈脈含情的夢影入眠,睡夢裏,嘴角還常綻出醉意的笑靨: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這天藍與海青與明潔的陽光,
驅淨了梅雨時期無歡的蹤跡,
也散放了我心頭的網羅與紐結,
像一朵曼陀羅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靈與自由中忘卻了迷惘:
……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4
深秋的北京剛過了一年中最好的時令,風硬起來有點兒打臉。樹枝上的黃葉子不停地搖晃著往下落,像喝醉了酒的老翁,讓人感到歲月流逝的無奈,已失去了春天的挺拔。地上鋪滿雜色的落葉,踩上去發出柔脆的音響,這是秋葉枯敗的信息。它把生命留給下一個春天的生機。
小曼挽著誌摩的胳膊,在北海公園湖邊散步。他們喜歡這裏清幽而有靈性的環境。白塔像一位渾身裹素的少女,在風中佇立,沐浴朝陽夕暮,擁抱雨雪寒霜,時而是晶瑩玉澈的冰美人,時而又是含羞欲滴的新嫁娘。柳葉已被風吹落,隻剩下光禿的柳枝,依然在風中搖擺舞動,就像淘氣的頑童,沒有閑著的時候,隻在睡著了,才把柳枝輕柔地垂下來。
誌摩和小曼倚著欄杆看湖水,白塔的倒影隨著水波晃出了漣漪;一陣風吹過,小曼打了個寒戰。誌摩說著“你冷了吧”便扳過小曼的肩頭,把她擁在懷裏。小曼柔順地偎著誌摩,眼神中流出似火的熱情。兩人忘情地吻在一起,許久沒有分開。兩個似火的生命交融了,他們要把大地燃燒。誌摩將小曼抱得緊緊的,幾乎使她透不過氣來。誌摩輕聲對小曼說:“曼,我找到我的愛了。”
“在哪兒?”小曼嬌聲道。
“在你心裏。”誌摩將手輕撫在小曼豐滿的胸部。小曼按住誌摩的手,平靜地說:“摩,我一直想對你說,我真得感謝你。”
“謝我什麼?我該謝你才對,是你使我獲得嶄新的愛情。我現在簡直一天也離不開你。”
“你聽我說,”小曼用手指尖點了一下誌摩的嘴唇,“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覺到假,為什麼一個人要以假對人呢?大約為的是有許多真的話說出來要受人譏笑,招人的批評,所以嚇得一般人都迎著假的往前走,結果真純的思想反讓假的給趕走了。若不是遇上你,摩,我自問也會變成那樣的。自此我認識了你的真,我自己真羞愧死了,從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幫我,誌摩!”
“曼,隻要我們共同擁有屬於我們的真純的愛,就足夠了。我們結合吧,別讓我再等了,難道你不相信我對你的愛?”
“我的心早已屬於你了”,小曼用手指點誌摩的胸口,“麵對著你這樣一個純潔天真的人,麵對你那一片純潔真摯的愛,我又怎能不還你一整個圓滿的永遠沒有給過別人的愛?”
小曼還要再往下說,誌摩已用深深的熱吻堵住了她的嘴。過了一會兒,小曼用手把誌摩輕輕推開,說:“摩,現在已有不少關於我們的閑話,我娘也知道了咱們的事。她說我是自尋煩惱,自找苦吃,放著好日子不過,一天到晚隻是模仿外國小說裏的行為,講愛情,鬧戀愛。在她看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榮子貴便是女人最大的幸福。摩,我現在才懂得夫妻間沒有真愛情而還須日夜相纏,身體上受的那種苦刑是隻能苦在心,不能為外人道的。最近我過了幾天清閑日子,他一回來,又把我的美夢打破了。他現在對我說話冷冷的,我有點兒怕。”
“怕什麼?前途當然是光明的,沒有也得叫它有一個。靈魂有時可以到發黑暗的地獄裏去遊行,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點著。來,讓我們兩個靈魂的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價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遲疑!這是什麼時代,我們再不能讓社會拿我們的血肉去祭迷信!”
“摩,你放心,我會拚命去幹一下的。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麵有多少荊棘,我一定直著脖子走,非到力盡決不回頭。我自從認識你,就有了改變生活的決心。從前多少女子,為了怕人罵,怕人背後批評,甘願犧牲自己的身體與快樂,怨死閨中,要不就是終生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這一類可憐女子,其實十之八九是明知故犯,她們真可憐,到死都不明白是什麼害了她們。摩,我今天運氣能遇著你,在認識你之前,我的思想、觀念也同她們一樣,沒有勇氣,就想不問什麼快樂苦痛,埋沒了本性一天天往下過,糊裏糊塗一輩子完事。自從見著你,我才像烏雲裏見了青天,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應該的。做人為什麼不轟轟烈烈地做一番呢?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叫你失望。反正我會盡力來謀自由,一等機會來了,我就跳出來,隻要你耐心等我,不許有二心。”
誌摩緊緊把小曼摟在懷裏:“你放心吧。但頂要緊的是你得拉緊自己,別讓不健康的引誘搖動你,別讓消極的意念過分壓迫你。你要知道,我們一輩子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們的犧牲、苦惱與努力,也就不算白費了。”
5
又是一個寂靜的夜,誌摩正在鬆坡圖書館的樓上看書,忽然聽到一長兩短的門鈴響,庭院裏的小黃狗狂吠了幾聲。他知道是小曼來了,心頭發掠過一陣狂喜。但他馬上想到,小曼這麼晚來,一定有什麼要事找他商量。是不是她不願自己去歐洲找泰戈爾。
前不久,誌摩收到恩厚之寄自南美的信,說泰戈爾近來身體欠佳,卻還在病中牽掛他的素思瑪,盼望素思瑪早日來到身邊,隨侍左右,盡孩子的責任,使老戈爹勞瘁的心得到撫慰,特約誌摩去意大利相會。誌摩讀完信,心裏充滿了憂思與感念。他怎麼能忘呢,去年與泰戈爾在香港分手時曾立誓相約。來年春暖花開時,歐洲再見。現在老戈爹病了,思念著他,他自然要克服一切困難到老人身邊去。可現在有了心愛的小曼,怎忍心讓她一個人去麵對周圍這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任四周的銅絲鐵網生生糟蹋一個最美最純潔最可愛的靈魂,無端摧折一枝美麗的鮮花;眼看一隻潔白美麗的雛羊,讓那滿麵橫肉的屠夫用帶血的刺刀蹂躪宰割她的身體。這實在太殘忍了。可是不去,又對不起老戈爹。他又想起前些時候胡適對他說的,如果再這樣安樂恬嬉地胡混下去,不到兩年,筆尖上的光芒會全溜掉,心也沒有新鮮的跳動,那時人就完了。應當趁年輕,再出去走走,重新在跟大文學家大藝術家的接觸中汲取滋養,讓自己再接受一點教育,讓自己的精神知識來一個“散拿吐謹”。誌摩把胡適視為自己最值得信賴的朋友,他的話應該考慮。同時,他和小曼的熱戀已鬧得滿城風雨,這時離開北京,正好可以擺脫最尷尬最難堪的處境。再說,兩人分別,也是考驗彼此的情感。誌摩想,他人雖走,心卻在小曼身上,他與她之間已經有了無形的精神線,彼此的悲歡喜怨,都是相通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何況小曼已認準了方向,他相信他的曼會去加倍地奮鬥。記住,隻要你耐得住半年,隻要你決意等我,回來時一定使你滿意歡喜,這都是可能的,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隻要你有信心,有勇氣,腔子裏有熱血,靈魂裏有真愛。龍呀!我的孤注就壓在你的身上了。再若失望,我的生機也許就滅絕了!
誌摩披上大衣,下樓去給小曼開門。門一開,小曼就撲到誌摩懷裏,“誌摩,我對不起你。”她哽咽著說。
“別著急,快上樓,暖和暖和再說。”誌摩挽扶著小曼上樓。一進房,小曼就倒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說:“摩,還是莎士比亞說得對,‘女人的名字是弱者’。我從幸福的快活穀上跌下來了,我娘現在一天到晚數落我輕浮。最讓我受不了的,還是他那一招。他清楚我們的一切,卻偏偏裝聾作啞,旁敲側擊,整日冷臉相對,用一種叫人吃不透的沉默和暗示來折磨我。他簡直是一尊木雕的凶神,你根本無法知道他腦袋裏藏著什麼可怕的念頭。我寧可他罵我,打我,對我暴跳如雷,這樣我倒可以豁出去跟他鬥,拚出一條生路。現在這樣,我實在是受不了。我陷進了一個黑洞洞的無底深淵,連一點兒叫喊掙紮的機會都沒有,隻是無窮無盡地往下跌去。摩,我們幹脆分手算了。離開我,你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會找到幸福的,天下比我強的女子多的是,何必將你輝煌的生命與我可悲的命運拴在一起呢?不值得。真的。我今天就是來和你說分手的。”說到最後,小曼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