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誌摩和徽因陪同泰戈爾來到天壇。泰戈爾由徽因攙扶,誌摩翻譯,登台講話。妖豔如花的徽因,和老詩人挾臂而行,加上長袍白麵、郊寒島瘦的誌摩,真好比一幅鬆竹梅歲寒三友圖。誌摩在翻譯泰戈爾的英語演說時,用了中文裏最美的修辭,又以硤石官話說出,便是一首首優美的小詩,如飛瀑流泉,淙淙可聽。
5月8日是泰戈爾六十四歲華誕,誌摩及北京學術界的朋友為他舉行了一個別致的生日慶典。祝壽會由胡適主持,壽禮是十幾張名畫和一件名瓷,同時為泰戈爾舉行贈名儀式,由梁啟超主持,贈泰戈爾的中國名字為“竺震旦”。“震旦”是古印度對中國的稱呼,又恰是泰戈爾名字拉賓德拉(Rabindra)的中譯(意為“太陽”與“雷”),而“竺”則是以印度國名為姓,因為中國稱古印度為“天竺”。“竺震旦”象征著中印文化悠久結合的意思。梁啟超為泰戈爾贈名,博得全場熱烈的掌聲。在掌聲中,泰戈爾獲得一枚“竺震旦”的大印章。泰戈爾喜歡看戲,尤其愛看自己寫的戲。誌摩發起新月社同人演戲,並在泰戈爾的祝壽會上演出了他的劇作《齊特拉》。
這個故事源於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齊特拉是一個國王的獨生女,生來不美,從小受著王子應受的訓練,成了一位平定盜匪的女英雄。鄰國的王子阿俊那發願苦修十二年。一天,王子在山林中坐禪睡著了,被行獵的齊特拉叫醒。齊特拉對阿俊那一見鍾情,但她感到自己生得不美,忙叫侍從百般打扮,然後再次來到靜心養性的王子麵前,希望獲得他的愛慕。不料竟遭到王子責罵。失望的齊特拉便去祈禱愛神賜予她美麗的容貌。哪怕一天也行。愛神終於被感動了,答應給她-年的美貌,齊特拉一下子變成了如花似玉的美人,贏得了王子的愛,他們結了婚。齊特拉畢竟是女中豪傑,不甘心冒充美人,恰巧這時王子對鄰國的英雄公主產生了敬慕,他一點兒不知道齊特拉就是這位公主。於是,齊特拉祈禱愛神收回她的美貌,在丈夫麵前顯露出本來的真麵貌。
劇中的齊特拉由徽因扮演,張歆海演阿俊那,誌摩飾愛神。印度畫家南達拉波斯為他們化妝。
舞台的布景是一片幽深濃密的森林,還有莊嚴巍峨的神廟,顯得神秘迷茫。手戴金鐲、披發袒肩的齊特拉斜臥在山澗邊,與愛神瑪達那對話。舞台的中央站著愛神,頭戴金冠飾,裸露上身,披一件鑲金的黑鬥篷。
齊特拉:你就是那身帶五把短矛的主宰愛情的神嗎?
瑪達那:(聲音低沉而響亮)我就是從造物主心中生出的第一個孩子。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被我捆在痛苦與歡樂的鐐銬裏。
齊特拉:我知道,我知道那痛苦的鐐銬是什麼。
徽因眉心點著一顆鮮豔的紅記,兩隻眼睛描畫得又大又圓。她曳起長裙,站起身子,緩步走到愛神麵前膜拜,腳踝上的鈴鐲叮鈴作響。她心裏想,誌摩呀,你不也是愛神嗎?在倫敦,是你第一次撩撥起十六歲少女愛的心弦,我為之歡樂,陶醉,那優美的旋律至今仍回蕩在我的心窩,直到生命的終結。你知道嗎?我會把我們兩人的情珍藏在心靈最深處。
誌摩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心也隨之繃緊了。紙做的金冠在頭頂搖晃。他心裏不是滋味,想我又不是愛神,何苦要拜我呢。你已擋回我的愛,我沒有任何神力,正陷在痛苦的鐐銬裏。你知道嗎?想你想得我心都碎了。
第二幕中,他們又對話了。
瑪達那:我想知道昨天夜裏發生的事。
齊特拉:……我忘掉了像我過去的生存一樣的生命曆史。我像一朵花,隻在流逝的時光裏傾聽林間萬物的讚美和低語,然後把仰望天空的目光收回,低下頭,把自己默默地交給塵埃,就這樣結束了一段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圓滿故事。
徽因心裏的對白是,誌摩呀,我們的愛情故事也結束了,但我忘不了過去的美好時光,它已經化進了我的呼吸,溶入了我的血液,成了我生命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息尚存,愛痕不滅。如果我們的故事有將來,那就在來世,讓我們結成連理,我把自己的生命全交予你。原諒我,誌摩,今生我不能,我沒有一點抗爭的能力,女人是軟弱的,也是自私的。我將終生托予思成,除了你,誰都會稱心如意。
愛神垂下了眼瞼。誌摩想,沒有將來的過去有什麼意義,更會帶給我痛苦的回憶。徽徽,你知道嗎?你是我生命的全部,失去你,我就成了一片飄零的落葉,它的命運是枯萎、衰敗。
齊特拉:我聽見他在叫--“我愛,我最愛的人!”我把我所有被忘卻的生命聚在一起,回答他的呼喚。我說:“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我向他伸出雙臂。……
徽因心裏說,誌摩,你聽到嗎?這正是我要對你說的,我愛的人,我要向你伸出雙臂,我要你抱我,吻我,我要你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吧!
瑪達那:唉,你這凡人的女兒!我從天庫偷來酣醇的仙酒,把人間的一夜斟滿,放在你手裏,請你飲用。可我還是聽到了渴望的呼喚!
誌摩心下暗想,徽徽,我愛的人,我對你的呼喚,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是在絕望中期待。回答我,徽,一切並沒有結束。
齊特拉:(辛酸地)誰飲到這酒?生命願望最罕有的圓滿,愛的第一度合歡已經贈予了我,卻又在我的緊握中攫走了!
戲裏與戲外,劇中對話與心靈獨白,舞台情景與人生悲歡,已經交合起來。兩個人的思緒和感覺交錯跌宕,既是在演泰戈爾的《齊特拉》,也是在演自己的故事。
愛神退出舞台。誌摩站到台角,與扮演春神的林長民一起凝視著徽因臉上悲喜交加的表情,聽著齊特拉心靈的抒發。
齊特拉:我不像拿來祭獻的花朵那樣完美,我有許許多多的瑕疵。我是世間路上的旅客,衣服汙垢,雙腳也被荊棘刺傷流血。我到哪裏能得到鮮花般的美麗,那生命一瞬間的無瑕美妙呢?我驕傲的獻禮,是一顆女人的心。我一切的苦樂都聚在裏麵,那是一個塵間的女兒的希望、恐懼與羞慚,愛情奔湧著向不朽的生命掙紮。
徽因心裏在說:你聽見了嗎?愛神!你從舞台上退了下去,可千萬別就此永遠從我的生命途路上退出啊!我需要你用生命靈性的光華,來照耀我足下的路。這一切呼喚都是給你的,你要走,也請你帶上它,別丟掉,別離我而去。
當誌摩聽到阿俊那王子大聲說“愛人,我的生命圓滿了”,他哭了,傷心地哭了。他覺得這動人的聲音,真摯的感情呼喚離他很遙遠,他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給他的。
5月20日晚,誌摩陪泰戈爾一行離開北京,前往山西。送行的人很多,徽因也來了。她心裏清楚,這一離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誌摩。她很快就要同思成赴美留學,學成之後,雙方家長便為他們完婚。最近這段時間,她幾乎天天和誌摩在一起,接觸的機會多了,她再一次被誌摩的癡情所感動。她知道誌摩有一肚子心裏話要對自己講,也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卻總是沒有機會。衡量再三,在情感的天平上,思成這邊太沉了,她別無選擇。誌摩那邊隻有愛,而思成這邊,除了愛,家庭、倫理、社會,分量加起來叫她無法抵擋。
誌摩的心亂成了一團麻,在泰戈爾來華這段日子裏,他一直在歡樂與痛苦中糾纏。老戈爹的智慧與仁慈像陽光雨露滋潤著他的心田,帶給他狂喜、興奮和創作的靈感,感受著生命的無窮樂趣。同時,他又飽受痛苦的煎熬,他也知道徽因已準備與思成赴美,那意味著他和徽因的一切即將結束。真的無可挽回了嗎?他不甘心。他把頭伸出窗外,尋找著徽因。徽因也正望著他。他見人群中的徽因風姿綽約,黑色的柔發與素色的旗袍在晚風中拂動,使他想起康橋的黃昏裏,徽因是他嬌嫩的粉荷。徽因望著他,美麗的杏眼裏流露出深情的悵惘和憂傷的歉意。傷感的誌摩似乎從那眼神裏看到了一線希望,他縮回頭,飛快打開公文包,抽出一張信箋,從衣袋裏抽出自來水筆,唰唰地寫起來: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每次總是寫不成稿。這兩日我頭腦隻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都隻見大前晚模糊的淒清的月色,照著我們不願意的車輛,遲遲地向荒野裏退縮。離別!怎麼的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麼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隨著刺耳的汽笛聲,火車緩緩啟動。誌摩一下子愣住了,他手裏拿著沒寫完的信,探頭出窗。徽因在向他揮手:“再見!誌摩,多保重!”聲音是那般輕柔、感傷,誌摩的眼淚一下奪眶而出。他連連向徽因招手,心裏默念著:再見了,我愛的人。
火車走遠了,月台上隻剩下徽因一人。她要把離情的傷感和思念的淚水交與晚風。她知道,誌摩喜歡輕柔的晚風,但願他再沐著晚風,能記起她的情,想著她的淚。
誌摩陪泰戈爾經由山西太原勾留幾日,會見了閻錫山,後沿京漢路南下漢口,再坐船到上海。最後,東渡日本。日本之行令誌摩印象深刻,他到東京時正值大地震的災難剛過,日本人民為重建家園表現出的埋頭苦幹的勇氣和毅力叫他感佩不已。對比國內的腐敗政局,他不能不感到一種切膚之痛。
“我欲化一陣春風,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我要一倔強的鐵鍬,鏟除淤塞與臃腫,/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湧。”(《留別日本》)
結束了在日本的訪問,誌摩一直把泰戈爾送到香港,才依依不舍地灑淚話別,並約定第二年春天在意大利再相會。
誌摩與泰戈爾相伴的日子,是他終生難忘的。泰戈爾是他一生最崇拜的偶像之一,又是他最知心的朋友。他感到泰戈爾的童真天性與睿智思想將使他終生受益。他在過後寫給泰戈爾的信裏說:“您在中國的訪問為時雖短,但留給那邊朋友們的憶念卻毫無疑問是永遠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中國建立了關係,遠遠超過了個人之間的點滴友誼,這個關係就是兩國的靈魂彙合成為一個整體。您所留下在中國的記憶,至終會在種族覺醒中成為一個不斷發展的因素。”
泰戈爾覺得自己的理想個性,常在誌摩--他的素思瑪身上有所體現。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對誌摩甚至傾注了父親般的仁慈厚愛。他在寫給誌摩的信中稱:“從旅行的日子裏所獲得的回憶日久縈繞在心頭,而我在中國所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中,你的友誼是其中之一。”
泰戈爾回了印度,徽因與思成雙雙赴美留學,失戀的誌摩隻有撫著一顆破碎的心,遙問茫茫的天地,戀愛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戀愛他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隻是個孩子,認不識半點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裏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隻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那古時間獻璞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裏麵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最後的疑問?
(《戀愛到底是什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