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我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我離開幼儀是因為我愛你。我承認,我要追求浪漫理想的愛,但並不等於我就見異思遷,我就喜新厭舊,甚至朝秦暮楚。你放心,我不會對你不負責任。”
“你還不明白我的心,誌摩,我找你出來,是想要告訴你,別給我們的故事添一個平庸的結局。你不是詩人嗎?你現在詩寫得越來越好,也給我們的故事畫上詩意的句號吧。”
“徽,你在騙你自己。”誌摩停下不走了,扳住徽因的肩頭,“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愛我。徽,我們倆才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對,讓我們結婚吧。你要承認你不愛我,那我們幹脆就此分手。”
“誌摩,你別逼我。我會永遠珍藏那段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情,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答應我,永遠在我的身邊,我需要你的支持。我們兩個隻有情,沒有緣。這輩子,我是要跟思成了。如果有來世,讓我們……”徽因說不下去了,她哭了,眼淚順著兩腮往下急流。誌摩也禁不住掉下淚來。他用手去擦徽因臉上的淚,徽因閉上了眼睛。她希望誌摩能吻自己一下,然後就讓這聖潔的吻,永遠珍藏進生命的錦盒。她是愛誌摩的,但為了父親,為了梁家,為了自己婚姻的穩固,她隻能選擇思成。誌摩眼望著淚漣漣的徽因,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很自然地輕吻了她。徽因睜開跟,低聲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情,也請你不要忘記我。”說完,掙脫開誌摩的手,撒腿跑開了。誌摩當然不知道徽因心裏是怎麼想的,他想到她是那麼自然接受他的吻,心裏十分欣喜,以為自己和徽因有了希望。這一吻,他會永遠回味,這是兩個真誠相愛的靈魂的碰撞。這一吻刺激了他寫詩的靈感:
……但有一天,她親吻他了/在一頃刻間,他的魂魄在狂樂中飛入了第七個天庭。/但他的翅羽不能永遠的承住他;/他不能常住在天上。他現在已經/明白了,夢已經是完了。……我一定得去尋求她,/不問她在哪裏,/即使在天庭冰冷的圓穹上撞破了我的頭顱,/我也要去尋她的。……我決意要取得她,/就使我的身軀丟失在火焰裏,/我的殘毀的翼子永遠在無盡的黑夜裏振悸,/我決意取得她。
(《明星與夜蛾》)
誌摩下定了決心,不管前邊的路有多麼艱難曲折,他都義無反顧,要獲得徽因的愛。他知道思成常和徽因星期天躲到北海的鬆坡圖書館去讀書、幽會,因為梁啟超的緣故,圖書館星期天閉館,思成也有鑰匙,自己往往裝做不經意的樣子出現在圖書館,讓思成哭笑不得。沒辦法的思成還是想出了辦法,他星期天和徽因一到圖書館,就把大門關上。門上貼著字條:這裏是兩個人的遊戲,不歡迎第三者參加,反弄得誌摩沒趣。但他仍不死心!
3
泰戈爾本來計劃10月份訪華,誌摩已在北京城西租了一間有暖氣和現代化設備的私宅,作為泰戈爾的下榻之地。不料,9月4日泰戈爾從加爾各答致信誌摩,說本打算早日訪華,但到加爾各答後他和兒子都患上骨痛熱病,以致原定計劃不能實行。雖兩人很快痊愈,可轉念一想,在寒冷中奔波跋涉,還不如等來年春暖花開時節再來中國。誌摩表示讚同,他複信泰戈爾,請他先行將來訪的演講稿寄來,事前譯成中文以方便聽眾。隨後,誌摩又寫了一篇《泰戈爾來華的確期》,告訴各界泰戈爾將於來年3月動身來華。泰戈爾正好利用這半年工夫準備來中國的講稿,誌摩這邊也剛好可以用相當的心力去研究泰戈爾的作品,了解他的思想。因為他的到來不是一件容易隨便的事,文化界可以從他偉大、和諧、美的人格裏,得到古印度和今印度文化的靈感,同時也要使泰戈爾從中國青年身上感到一個偉大民族覺悟了的精神與發展方向。
為表示對泰戈爾的熱誠歡迎,文學研究會在半年的時間裏出版了泰戈爾的《事之循環》、《飛鳥集》、《新月集》、《郵局及其他》、《吉檀迦利》
和《園丁集》等。12月27日,誌摩致信泰戈爾,告訴他他的著作已大部分譯成中文,有的還不止一個譯本。無論東方的或西方的作家,在中國人
心中還沒引起過這麼廣泛真摯的興趣,更沒有幾個作家有他這樣生氣勃勃和浩瀚無邊的鼓舞力量。誌摩的讚美當然有點兒誇大其辭,不過可以看出來他對泰戈爾的崇拜程度。他在信裏接著說:“您的影響使人想到春回大地的光景--是忽爾而臨的,也是光明璀璨的。我國青年剛擺脫了舊傳統,他們像花枝上鮮嫩的蓓蕾,隻候南風的懷抱以及晨露的親吻,便會開一個滿豔;而您是風露之源,您的詩作替我們的思想與感情加添了顏色,也給我們的語言展示了新的遠景,不然的話,中文就是一個蒼白和僵化的混合體了。如果作家是一個能以語言震撼讀者內心並且提升讀者靈魂的人物,我就不知道還有哪一位比您更能論證這一點。這說明我們為什麼這樣迫切地等待您。”
1924年4月12日,泰戈爾一行乘“熱田丸”號輪船抵達上海。年逾花甲的泰戈爾穿著棕色布長袍,戴一頂紅色的軟帽,銀白的頭發浴著溫煦的春風微微搖曳,長長的白髯飄在胸前,好像一把散開的拂塵,令人肅然起敬。當他麵帶笑容,緩步走下舷梯時,早已候在那裏的徐誌摩、瞿菊農、張君勱、鄭振鐸等人,以及歡迎的人群簇擁上去向老詩人致意,給他戴上鮮豔的花環。泰戈爾雙手合十致意,表示感謝。
誌摩向泰戈爾鞠了一躬,伸出手去,說:
“親愛的詩人,歡迎您!我是徐誌摩。”
泰戈爾用他那哲人的睿智雙目打量誌摩,見這位白麵長袍的青年自有一股卓爾不群的詩人氣質,透露出聰慧瀟灑的神采。他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眼前的誌摩仿佛一下子成了年輕時的自己,心頭湧起一股深沉強烈的愛。這個年輕的中國詩人身上有一股奇異的力吸引著他。他連忙伸出手,與誌摩緊緊相握。兩位詩人的手握在一起,兩股生命的熱流,兩個熱情的心靈,融彙相通在一處。打從這一時刻起,一對中印詩人忘年交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在泰戈爾來華的三個月裏,誌摩始終陪伴相隨。這是回國以後最舒心快樂的日子,“他陶醉在一種英雄崇拜的興奮”狂喜之中,同時把他的詩人靈性激活起來。他的麵目神情、言語舉止,都顯得那麼輕靈飄逸,神采飛揚。他甚至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康橋時候的生活,過得那麼詩意盎然,實在叫人難以忘懷,成了永遠的美的記憶。
當天下午,泰戈爾在中國朋友的簇擁下到龍華古寺觀賞桃花。古寺的衰敗與軍人的占據,使泰戈爾心裏不是很愉快。
第二天下午,先是由上海Sikhs一派的印度人在閘北一寺中集會歡迎泰戈爾。然後,誌摩陪同泰戈爾來到慕爾鳴路三十七號張君勱家參加茶話會。
14日清晨,泰戈爾由誌摩和瞿菊農相陪前往杭州,在西湖上蕩起一葉小舟,泰戈爾被西湖秀美的湖光山色陶醉了,長堤、古塔、桃柳,都好像畫上去的,清幽秀媚。一支長槳,攪起碧綠的清波,真如挑碎一片朦朧的夢。這一神奇的自然美景,深深打動了泰戈爾的心田。他對誌摩說:“這裏的山水真是美極了,簡直就是一首詩。我明白了,隻有觀賞中國的山水,才能理解中國的詩畫。同理,也隻有理解了中國的詩畫,才能更好地遊賞中國的山水。實際上,你們的山水,就是你們的字畫,真是太奇妙了。”
“還有更妙的,”誌摩來了興致,“如果等夕陽的金輝收盡了,皓月掛在中天,駕一葉小舟,悄然劃上夜西湖的柔胸,拿一枝輕如蘆梗的小槳,幽幽地拍著她絕色光潤的芳容肌膚,挑破她柔霧裏的夢殼,與她一同貪飲月光,那同醉的妙趣才奇呢!再比如賞蘆花吧,在白天的日光裏,見不到它的妙趣,和丁香、海棠一樣,也是隻在月光下才肯泄漏靈魂的秘密,尤其要在夕陽晚風中。若待柳葉已殘,蘆花已飛散過半,在夕照暮色尚未濃稠的時候,叢葦裏驚起野鴨無數,墨點似的灑滿天空,鳴叫著飛向遠方,震落一湖飛絮,沉醉了一般飄著舞著,那可真算寫出一種淒涼哀美的情調,一種纏綿幽遠的意境。到了冬天,賞那千層蘆雪,就又是另一番審美境界。”
“你是位出色的詩人,我已經被你說得醉了。”泰戈爾笑著說。
晚上,遊倦了的泰戈爾早早入眠,誌摩卻詩興大發,毫無倦意,竟然在一處海棠花樹下做詩通宵。梁啟超在這年12月3日集宋代詞人吳夢窗、薑白石的詞做了一首聯語,贈予誌摩:“臨流可奈清臒,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此意平生飛動,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梁啟超以為,這副聯語極能表現出誌摩的性格,又連帶記了他陪泰戈爾遊西湖在海棠花下做詩通宵的事,是他最得意的集聯。
16日,泰戈爾由杭返滬。18日下午,由誌摩陪同參加上海文學研究會等各團體在商務印書館俱樂部為他舉行的正式的歡迎會,到會有一千多人。泰戈爾發表了講演,他說此番來華,並非為瞻仰風景,也不是一個傳道者,帶什麼福音來。他來隻為求道,好比一個香客,來對中國的古文化行禮。他還規勸大家從迷幻中醒來,打破畸形的物質主義,歸於理想主義和人道主義。
當天晚上,泰戈爾一行沿津浦路北上,在南京、濟南各作一次講演。這時,泰戈爾與誌摩在情感上已形同一對父子,誌摩親切地叫泰戈爾老戈爹,而老戈爹也給誌摩起了個好聽的印度名叫素思瑪。他們一路走,一路聊,在一塊兒總像有說不完的話,兩顆心緊緊吻合在一起。誌摩聽泰戈爾聊天,就像沐著三春和暖的南風,喚醒了樹上的新芽,複蘇了生命理想的活泉。
23日,泰戈爾在一片喜慶的爆竹聲中抵達北京火車站。到車站迎接的有梁啟超、蔡元培、胡適、蔣夢麟、梁漱溟、辜鴻銘、熊希齡、範源康等,還有負責陪同泰戈爾北京行程的林徽因。
4
誌摩又見到徽因,他的心間立刻升騰起愛情之火。他從去年8月回硤石為祖母奔喪,就與徽因失去了聯係。其實,他哪有一刻忘記她。冬天,他住在東山新建的三不朽祠裏讀書,寫詩,翻譯,過著表麵平靜的生活。
一個雪後的早晨,誌摩見一位婦人坐在石階上傷心地哭,嘴裏嘮叨著:“昨晚夢見我那死去的兒,喊著媽呀我冷。今天下雪了,我買來幾張油紙,給蓋在墳上,喚他,不應……”誌摩心一酸,也跟著落了淚。他回到屋裏,筆潤著淚,滿懷同情抒寫成《蓋上幾張油紙》:“一片、一片,半空裏/掉下雪片;/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獨坐在階沿。/虎虎的,虎虎的,風響,/在樹林間;/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獨自在哽咽。”誌摩想起瘦弱的徽因耐得住北方的寒冷嗎?他為了擺脫思念的痛苦,有時便跑到不遠處的乞丐窩,與那些蜷縮在不蔽風雨的戲台腳下的老弱病殘乞丐聊天。他稱他們為“守望相助的乞翁”。他同他們在一起,一為出於人道,給他們送些寒衣和食物,二為打發精神上的寂寞,他能在他的乞友們身上感到真實的生活和社會的病痛。一次,他拿了兩瓶白酒,和一大包白燒凍羊肉,邀乞友們曬太陽,喝老酒。
乞丐們怎敢和徐家大少爺一起喝酒。誌摩向一位年老的乞丐敬酒:“老伯,來,我敬您一杯。人生來都一樣,沒有高低貴賤。”老人雙手捧著碗,顫抖著說:“我活這麼大把年紀,頭回遇上菩薩了,謝您啦徐少爺。”誌摩舉杯一飲而盡,動情地說:“你們別看我有吃有穿,其實和你們一樣,我也是乞丐。我向人間討同情,我向人家乞溫暖,我是個精神上的乞丐,感情上一貧如洗。你們明白嗎?”
誌摩想給徽因寫信,卻又不知從何寫起。徽因對他已表示得很明白了,他們倆之間隻能有友誼上的愛情,而不能是婚姻上的愛情。他陷入深深的苦悶之中。
不想這次一到北京就見到了徽因,她依然是那般清麗脫俗,秀逸超凡,楚楚動人,落落大方。她握住誌摩的手自然地說:“歡迎你,誌摩。”誌摩卻笑得不自然,說話也有點兒緊張:“真高興又見到你了。”是啊,他的心在突突直跳,要不是車站上有這麼些人,他多想把她擁在懷裏。他用火辣辣熱切的眼神望著徽因,使徽因也緊張起來,連忙把手抽回來,躲避著誌摩的眼光。她熟悉那眼光,她喜愛那眼光,她害怕那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