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瀟灑詩風(3 / 3)

誌摩是愛自由的,他不願意受任何束縛,不願意過平凡無味的生活。他對理想的美,有一種極純摯的愛。不但是愛,更以美為一種宗教的信仰。純美的精神便是上帝。但這種精神隻有在他的心裏感到,並得到圓滿實現。他覺得,詩人之所以為詩人,是因為他表現理想的美。詩決不僅是好看的字眼,鏗鏘的音節,而是聖靈感動的結果,美的實現和宇宙真理的流露。所以隻有具有豐富精神生活的哲學家和詩人才可以窺見宇宙之神秘。詩人是極輕靈的,是聖潔的,若不是受聖靈的感動,決做不出詩來。

誌摩要完成詩人的使命,但他與陸小曼婚後的生活,有一段可以說是到了枯窘的深處,疲於奔命,也不大有興味做詩。詩魂一旦沉浸在感傷之中,詩便顯出了憂鬱和悲觀。而那時他的性靈裏已注入了英國小說家托馬斯哈代的悲觀現實主義,詩歌的基調就由單純的浪漫理想退潮到虛無悲觀和絕望的憂愁裏,熱烈轉向低婉,激情化作哀怨。他感到一切都幻滅了,他的筆隻落得抒寫殘破的思潮。但他並未一味渲染哈代式的宿命觀念與悲觀態度,而是把悲觀派的意象內容,散播到浪漫派的肌理中去,使詩歌具有多重的意蘊和複雜的情緒。從“縱然上帝憐念你的過錯,他也不能拿愛再交給你!(《枉然》)”;“在妖魔的髒腑內掙紮,/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生活》)”;“我有的隻是些殘破的呼吸,/如同封鎖的壁椽間的群鼠,/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殘破》)”;“黃金才是人們的新寵,/她占了白天,又霸住夢!/愛情:像白天裏的星星,/她早就回避,早沒了影。(《秋蟲》)”這些詩句裏,可以讀出誌摩深深的失望與惆悵,含蓄的悲哀與冷漠,超然的陰冷與寧靜,他要發出哈代那種冷酷的笑聲與悲慘的呼聲。

總的來說,誌摩的詩富有一種迷人的魅力。這在於他所有的詩都是強烈感情、率真個性的自然流溢,更在於他那美的詩歌形式和藝術手法。他的詩與旁人的最大不同,在於他總在豐富的情感之中糅進一股不可抵抗的嫵媚。這嫵媚實在無法言說形容,它會在你覺不到時已直達你的靈府。他的詩其實就是有情感的熱烘烘的曼妙音樂。他一向認為,詩的真妙不在它的字義裏,卻在它不可捉摸的音節裏,它直接刺激著你的魂靈。他熱愛音樂,愛聽真的音樂。他深信宇宙的實質,人生的實質,隻是音樂,絕妙的音樂。他甚至覺得,天上的星星,水裏泅浮的乳白鴨,樹林裏冒的煙,朋友的信,戰場上的炮,夜裏做的夢……無一不是音樂做成的,無一不是音樂。誌摩的詩寫來瀟灑自如,輕盈親切,溫柔熱情,想象新奇,聯想豐富,真的具有音樂的節奏感和韻律美。以《再別康橋》為例,簡直是一首出神入化的抒情詩,把內心的性靈神韻同自然界溫馨靜謐的美妙相交融,把自己對康橋依依不舍的萬般柔情,借助勻整的音節,整齊的韻律,行雲流水般表現出來,是西洋藝術表現手法與中國古典詩詞意境美的完美諧和: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豔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裏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飄逸、灑脫、美麗、動聽,似天國的美妙音樂,充滿了優美的音樂旋律。全詩充盈著誌摩告別康橋時的纏綿依戀之情,輕輕地走,輕輕地來,輕輕地招手,宛若向甜蜜的夢中情人作別,萬般柔情,溫馨靜謐。第二、三、四節,誌摩用新奇的比喻,細膩地勾畫出康橋靜穆騰輝的晚景和優美富麗的清晨;夕陽映照下,河畔的金柳仿佛嬌羞的新娘,投影在波光裏,在他的心頭蕩漾。碧水中搖曳的軟泥上的青荇,叫他甘心在柔波裏化作一條飄浮的水草。而榆蔭下的一潭清水,分明是天上的虹。金柳、青荇和潭水三個意象,是為表現康橋如幻如夢迷人魅力。一切景語都是情語。誌摩睹物思情,怎不懷戀彩虹般的美夢。康橋是誌摩的精神依戀之鄉,他願向更深的寧靜處尋夢。這一詩節流露出一股輕柔的哀感和一絲悠然的落寞。最後,他還是把那一片輝映著人生的“雲彩”留在心底,依然揮揮衣袖,悄悄地走了。瀟灑之中交織著淡淡的憂鬱和悵惘。

這首詩語言似禪界般空靈,含蓄凝練,融情於景,寓景於情,有一種飄渺、虛幻的柔美感,很典型地體現著誌摩瀟灑飄逸的詩風。他有的詩善用形象生動的比喻,別致獨特的意象,如《雪花的快樂》、《黃鸝》、《山中》等;有的詩精巧短小,細膩的感情同哲理的啟迪相融;有的詩深情典雅、清新雋永,如《沙揚娜拉》;有的詩節奏悠揚,音調優美;有的詩虛幻飄渺,靜穆神奇……其實,隻《再別康橋》一首詩,就足以涵括誌摩詩的所有藝術特色。它構思奇巧,格調明快,語言含蓄優美,極具感情色彩。詩節對仗工穩,偶句押韻,音節和諧、悅耳、流暢,抑揚頓挫,有跳動感,實現了詩化的音樂效果,而且沒有任何痕跡可尋。他所鋪設的場景靜美秀逸,油畫般濃豔亮麗。誌摩有許多詩根本就是詩歌繪畫美、建築美和音樂美的範例。可以說,如果不創造詩的音樂,自我生活缺乏詩感,他的靈魂就會變得孤獨和寂寞。誌摩真如一位瀟灑的詩歌仙子,飄然拂過年輕的中國現代詩壇,給它注入了精靈般的詩魂,豐富了新詩的藝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