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嬰兒》更是以浪漫的象征主義表現手法,呼喚英國式民主政治和絕對自由人生的到來。他是把個人精神裏聖潔的單純信仰和情感,毫無阻攔地泛濫出來,激烈澎湃,熱情昂揚。可他還是有不少詩歌從悲天憫人的人道情懷出發,對現實人生中的黑暗、不幸、痛苦、悲慘的情景,表示同情和關注,抒發鬱悶和不滿。《叫化活該》、《蓋上幾張油紙》、《太平景象》、《一小幅窮樂圖》、《人變獸》、《這年頭活著不易》、《梅花爭春》等,都屬於反映現實場景題材的詩歌。
誌摩對愛有一份癡迷,有一種執著。他認為生活中倘若沒有愛,就失去了生存的意義。是啊,在人類生活中,還有什麼比愛這種發生在男女之間的感情更強烈的嗎?他是個篤信感情的詩人,而所謂感情就是愛和情人的死所引起的悲。他在許多愛情詩裏,賦予愛一種不朽的意味。《我有一個戀愛》裏,誌摩用整齊、柔麗的詩句,寫出了對遙遠愛人即理想愛情的苦戀。他把戀人比成天上晶瑩的明星,精靈般於萬萬裏之外閃爍著美麗的星光,那是理想、智慧和愛的光芒。他流露出飄零的感傷,繼而又是樂觀的渴望。他體味人生的冰激與柔情,要把愛,把坦白的胸襟獻與一天的明星。他相信,無論人生是虛幻抑或真實,地球是存在或是消亡,愛都不會泯滅。他記得《聖經》中講:“信心、盼望和愛這三樣是永存的。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愛。”
“我撿起一枝肥圓的蘆梗,/在這秋月下的蘆田;/我試一試蘆笛的新聲,/在月下的秋雪庵前。”這首意境清新的愛情小詩《西伯利亞道中憶西湖秋雪庵蘆色作歌》,借“蘆笛”、“秋雪”、“明月”等一係列自然明麗的意象,委婉陳情,表述對初別戀人的思念。誌摩會在莽莽蒼蒼、密密森森的廣闊西伯利亞原野,想起杭州西湖秋雪庵前白茫茫的蘆葦。他願用一枝肥圓的蘆梗作笛吹出一曲新聲,吹出“心中的歡喜”,“再弄我歡喜的心機”,不想笛韻裏飄出來一聲聲淒迷,一縷縷惆悵,他的心隨之也如那皎月下翻舞的蘆雪,飄零成繽紛的碎玉,蘆管的幽泉“再不成音調”。
這首詩在細膩的委婉和幽深的含蓄裏,透露出誌摩深沉厚重的情感,托物寄情,用柔嫩搖曳的蘆梗,清風般吹向蘆雪的酥胸引發出深深的眷戀和懷想,借秋雪庵前淒涼的笛聲,映襯他感傷的心緒。這種甜蜜的憂愁恰到好處地表現出誌摩溫柔的悲哀和飄逸的癡戀,彌漫著一種輕幽舒雅的氛圍,富於色彩和音樂的美感,具有中國古典詩詞的意境美。
在中國現代詩壇,能如誌摩一般熱烈表現愛情,讚美愛人,並在詩中迸發出無法擺脫的愛的折磨的,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人。誌摩雖不像泰戈爾那樣寫下那麼多豐富壯麗的愛的詩篇,也不如泰戈爾描繪愛情那般深沉、廣闊,但在表現愛的強烈上,絕不比他遜色,而且同樣富於東方情調。《決斷》、《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起造一座牆》、《在那山道旁》、《情死》、《天神似的英雄》、《月夜聽琴》、《清風吹斷春朝夢》、《最後的那一天》等等及長詩《愛的靈感》,都是誌摩愛情生活的留痕:
……
鬆林中的風聲喲!
休擾我同情的傾訴;
人海中能有幾次,
戀潮淹沒我的心濱?
那邊光明的秋月,
已經脫卸了雲衣,
仿佛喜聲地笑道:
“戀愛是人類的生機”
我多情的伴侶喲!
我羨你蜜甜的愛焦,
卻不道黃昏和琴音,
聯就了你我的神交!
(《月夜聽琴》)
……
隻看一般夢意闌珊,--
詩心,戀魂,理想的彩曇,--
一似狼藉春陰的玫魂。
一似鵑鳥黎明的幽歎。
韻斷香散,仰望天高雲遠,
夢翅雙飛,一逝不複還!
(《清風吹斷春朝夢》)
……
在那天朝上,在霧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藍花在草叢裏睥睨,
我目送她遠去,與她從此分離--
在青草間飄拂,她那潔白的裙衣!
(《在那山道旁》)
……
我是一團臃腫的凡庸,
她的是人間無比的仙容;
但當戀愛將她侵入我的懷中,
就我也變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天神似的英雄》)
……
那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閃亮得如同一顆星,
我隻是人叢中的一點,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異樣的震動,
猛襲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風中的一朵花,
我內心搖晃得像昏暈,
臉上感到一陣的火熱,
我覺得幸福,一道神異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掃過,
我又覺得悲哀,我想哭。
紛亂占據了我的靈府。
(《愛的靈感》)
他把愛的纏綿、愛的甜蜜、愛的痛苦、愛的一切複雜情感,自然舒暢而又強烈濃麗地傳達出來。他一忽兒沉眠於愛的酣暢,愛是生命存在的光明燈塔;一忽兒跌落於愛的苦杯,燈塔的光又因愛的風雪變得迷離一片,他一忽兒對愛充滿了讚美和希望,愛領他走進幸福的窄門;一忽兒愛的幻想變得渺茫,愛的激情又陷入混沌。誌摩是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為愛而歌,為愛而泣。《翡冷翠的一夜》捧給情人一顆激跳不已的心,那裏有愛的焦灼,愛的渴望,愛的誓言,那一份執著癡迷的愛戀,真是到了濃得化不開的程度。
誌摩的愛情詩有英國詩人濟慈的韻味,芳香、甜美的唯美情緒,如晨曦為朝露披上虹霓;如怨如慕的悲歡情思,若皎月給秋草抹上瑩白。他亦像濟慈一樣,比同時代詩人更具有藝術的氣質。
誌摩的後期詩歌,由於他理想主義的碰壁,使他再沒有力量鼓起拜倫式的激情。《海韻》這首充滿象征意味的詩,真實反映出他矛盾複雜的內心世界:
“女郎,單身的女郎,
你為什麼留戀
這昏黃的海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愛這晚風吹。”--
在沙灘上,在暮靄裏,
有一個散發的女郎--
徘徊,徘徊。
它絕不是幽雅的恫嚇,警告那些夜出不歸的女子隨時有被大海吞沒的危險,也並非對孤獨徘徊的不幸女郎的同情,而是誌摩的內心獨白。他確是個充滿浪漫氣質的理想主義者,他對浪漫理想的追求正如詩中的“女郎”,無論是黃昏的海邊,冷清的海上,惡風波扯起了黑幕,還是猛獸般震怒的海波,“她”卻依然故我,執著地留戀海風吹,涼風裏輕蕩著她高吟、低哦的清音,“她”甚至要“學一個海鷗沒海波”,願在大海裏狂舞、顛簸。這該是誌摩向往的浪漫人生,壯懷激烈。但現實裏有個聲音呼喚著“女郎,回來吧,女郎!”誌摩在浪漫與現實之間,艱難跋涉,徘徊,婆娑,蹉跎,終於“黑夜吞沒了星輝,/這海邊再沒有光芒;海潮吞沒了沙灘,/沙灘上再不見女郎,--/再不見女郎!”這象征著誌摩的浪漫理想主義碰了現實的壁。嘹亮的歌聲,窈窕的身影,勇敢的女郎,在哪裏?到此,淡淡的哀戚滲入他的靈魂。他自比“女郎”,留戀海邊,欲覓一處自由的歸巢和寄托,可追求的艱難和內心裏另一個聲音的呼喚,又使“她”哀怨、困惑、彷徨,他感到壓抑,有些絕望,有些懼怕浪漫的曆險。他對勇敢弄潮的“女郎”,既讚美,又惋惜。這是他矛盾心境的自然流露,但其中潛隱了一股震人心魄的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