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摩本身正是這樣,似乎永遠長不大,永遠有一顆赤子之心,有著孩子的氣質和心靈,聰明靈活,總是一腔淳樸的天真,對一切新鮮的東西,都像小孩子見到新奇的玩具一樣,擺弄玩賞個不停。
誌摩對羅素教育孩子的方法十分讚同和推崇。一次,羅素夫婦帶著還不滿三歲的兒子約翰到海邊去玩。羅素叫約翰到海水裏去洗澡,初次見到大海的小約翰直怕撲過來的浪花咬了自己的腳,嚇得哭著往回跑。羅素生氣,難道羅素的兒子還有什麼可以怕的,有什麼見著可以膽怯的?那不成!夫婦倆也不管孩子哭鬧,一下子把孩子丟到海水裏。上來了,再丟,讓他哭好了。不出三五天,不叫他下海都不幹了,他甚至覺得在海裏追逐浪花比在平地上瞎跑好玩多了。
羅素對誌摩說:“東方做父母的怕下不了這狠手不是?我也懂得,但勇敢、膽力、無畏的精神,是一切德性的起源,品格的基礎,這地方決不可含糊。別的都還可以,怯懦,怕,是不成的,這一關你不趁早替他們打破,你或許會害了他一輩子。”誌摩聽羅素說勇敢這字時,聲音來得特別沉著,眼光顯得異常閃亮,好像這是他做人的第一信條、唯一憑證似的。
做了父親的誌摩深表讚同。他說:“我與其有一個懦怯的孩子,還不如沒有孩子。天下再沒有比懦怯更叫人丟臉的事了。”
羅素的生活是被三種強烈的激情主宰著,那就是愛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的極度同情。他告訴誌摩:“我一直追求愛,首先是因為它帶來極樂,這巨大的極樂常使我願為了幾個小時的快樂而獻出餘生。其次,它能解除孤獨。孤獨多麼可怕,一個戰栗的意識越過世界的邊緣,看到了寒冷、莫測和悄無聲息的深淵。我一直尋求愛,最後還是因為在愛的結合中,在這張神秘的袖珍畫像上,我看到了聖人和詩人所想象的天堂之幻景。”
“您說得太精彩了,愛情是生命的一切意義所在。誰有了愛,誰就有了幸福。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也即是生命的失敗。”誌摩說。
出身貴族的羅素在氣質、風度以及舉止、衣著上,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誌摩。他注意到羅素幾乎一切都是貴族式的,他遵循傳統、禮貌周全,說話時發音清晰,講究用詞,舉止大方儒雅,衣著和諧貴氣,談話中反應敏銳,見解睿智。他是一個嚴厲得近乎苛刻,不講仁慈憐憫的批評家,鋒芒畢露。
回國以後,誌摩也有點兒追求貴族化,大概是模仿著羅素來的。他後來在文學圈子裏,在朋友們中間的那種活潑、靈動、嘮叨、興奮及其談鋒的自在如意,常像一陣旋風席卷四座,又像把火炬把每個在場人的心燃亮,很有在“布魯姆斯伯裏”沙龍裏羅素的味道。隻是他不像羅素那般具有攻擊性,而是更多帶有像威爾斯、狄更生和嘉本特等其他英國朋友的那種寬厚祥和。後來誌摩身上自信、好辯和反叛現實的那一麵性格,一定是他在設計自我時,往羅素模具裏倒了點兒自家的原料。
誌摩在1925年和1928年兩度赴英時,都到羅素家中進行了長談。
羅素跟誌摩聊了許多他這些年的遭際,歐戰時反戰主和;與執政者鬥過,與群眾鬥過,與自己癲狂的心理也鬥過;失敗,屈辱,被剝奪教職,坐監,講社會主義,頌揚蘇維埃,入勞工黨,遊布爾什維克之邦,離婚,遊中國,回國,再婚,生子,直到現在賣文為生,所有這一切,使他閱盡了人世的滄桑,得出一個似乎成熟的結論。在他看來,人生這麵鋥亮的鏡子,現在被灰塵遮住了。隻要把灰塵擦了去,人生即可回複光明。所以,他對人生並不失望。他說:“隻要有四個條件存在,人生就是光明的。第一是生命的樂趣,這是天然的幸福。第二是友誼和情感。第三是愛美與欣賞藝術的能力。第四是愛純粹的學問與知識。這四個條件若能普及到平凡百姓,天下就太平了,人生也會有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