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茅坡記事(3 / 3)

你隨時都可以回來,嚴大哥。白鶴紅著眼眶說。我們就是你的親人。嚴冬說,我也很高興認下你這樣一個兄弟,我知道你們是被騙來的,洞庭湖上的割葦人,大多數是被黑心老板騙的。我還聽大叔說了,你是個有文化的人,村裏的老百姓都盼著你當村主任,帶著大家致富。你回去後,安下心來,好好幹吧。卡謨插嘴說,是啊,我們那兒窮,還不是因為大家文化少?就說我這個支書吧,解放幾十年來,大家還在受窮,我這個支書心裏能不難受?難受也沒有法,大家都巴望著你快點兒回去呢。

三個人喝了一陣兒酒,白鶴又說,大哥,還有一句話。嚴冬見白鶴一臉的嚴肅,忙說,兄弟有什麼話就說吧。白鶴說,大哥,我這次回去,要是選上了,往後還有要你幫忙的地方,到那時請大哥不要推辭。嚴冬說,都是兄弟,這就不用說了,以後有什麼要大哥幫的,盡管說,能幫到的,大哥一定幫。白鶴說,那我先謝謝大哥了。說著,把酒一口喝幹了。

散了箍的水桶合不攏來

和嚴冬告別後,卡謨把白鶴帶到一家理發店裏,給白鶴理了發,看著白鶴精神多了,兩人才去火車站。白鶴和卡謨支書回到芭茅坡村時,天已經晚了。西北風用力地刮,把村口那張喜氣洋洋的紅榜刮得嘩嘩響,邊角都給吹爛了。白鶴還是看見了紅紙上拚胳膊湊腿地寫著白鶴兩個字。白鶴看了一眼,就把頭低下了。

白鶴,這是第三榜啦,全村人的心意,大家都選了你。卡謨支書說。

白鶴不回答,躲閃著卡謨支書的目光。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白鶴。卡謨又說,狗窩窮,可自己的狗窩卻暖和著呢。

白鶴還是不說話,他抬起頭來,借著越來越朦朧的天光看著村子,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那一排排黑黢黢的大山聳立著,傾斜下來,像隨時要倒塌下來,把小小的寨子壓成齏粉。白鶴突然覺得,那一排排齜牙咧嘴的大山,就像紮得密密匝匝的籬笆,難道自己真的要像羊一樣被圈在這大山裏了嗎?

狗窩也能建成鳳凰窠,白鶴。卡謨支書又說,提著白鶴的那床爛鋪蓋往前走了。

兩人來到卡謨家坪場下,剛好碰上香草走了下來,香草見了他們,走過來接了卡謨支書手上的鋪蓋,說,爹,回來啦?卡謨說,回來了。香草沒有和白鶴打招呼,而是一扭身子進了屋。白鶴看香草瘦了,像一朵被風吹雨打的山花兒,香草的眼眶紅紅的,是哭過的樣子。白鶴悶了一肚子的問號,隨著卡謨支書進了屋。一進屋,還沒有坐下來,卡謨就對女兒說,去叫一下你牛牯哥、扁豆舅他們來家裏吃飯,給你白鶴哥接風。香草答應一聲,走了。

不一會兒,香草把牛牯、扁豆、八月瓜他們都叫來了,見了白鶴,大家都很高興,說,白鶴,總算是把你找回來啦,你回來了,我們村子就有希望了。牛牯走過去擂了白鶴一拳,說,你狗日的明明知道大家都在選你,怎麼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走了呢?

接下來大家就在地樓板上抽著煙閑聊,扁豆問卡謨大叔,洞庭湖是個什麼樣子,有沒有大山。卡謨支書咳了咳喉嚨,說,往卵上來的大山,過了沅陵,就是一馬平川,看都看不到邊,車子走了一天一夜也沒有一個山,連小土包都沒有一個,嘖嘖,那裏人命好,爹媽把他們生在那裏,好活人,家家都富得流油。大家都張著嘴巴,心裏羨慕得不行。八月瓜說,支書,毛主席講壞事也會變成好事,這話說得正確,要不是去找白鶴,你是到死也到不了那些大地方一次。卡謨說是哩是哩,要不是這個事,誰有閑錢去那地方?扁豆說,能到一次洞庭湖,就是死也值呢,那洞庭湖以前是我們祖先住過的,巫師都知道。牛牯就逗扁豆,說,扁豆,巫師那些歌裏唱的,也作得數?巫師還說我們苗人原先住在黃河邊哩。扁豆說,這不假,以前苗王造反,不是有一句話嗎?不到黃河心不甘,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牛牯還要和扁豆胡攪,卡謨支書插話說,那些都是老皇曆了,再說哪處黃土不活人?八月瓜接過話頭來,說,活人是活人,可我們這大山深處,活人也忒難了些。卡謨支書說,所以才要大家齊心協力啊,我想過了,山裏活人難不假,可山是死的,人是活的,總不能叫大山把我們給壓成了死人,說起來,平原有平原的活頭,咱大山也該有大山的活法,不是有一句話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大家聊著的時候,白鶴不搭話,不時把眼朝著灶房瞟。灶房裏,香草和她媽葛藤大嬸正忙活著煮夜飯,葛藤大嬸在灶前燒火,香草在灶後麵淘米下鍋,看到白鶴的目光,香草眼睛一斜,躲開了。香草把米下了鍋後,端著一撮箕菜出了門,到外麵洗去了。

白鶴站了起來,卡謨問,白鶴,做什麼去?白鶴說,我去挑一擔水。卡謨說休息一下,讓她們去做吧。白鶴不回答,徑直去了灶房,對著葛藤大嬸叫了一聲嬸嬸,然後從水缸上擔了空水桶,出去了。葛藤大嬸說,走了幾千裏的路,你就歇著吧。白鶴說,我反正沒什麼事。葛藤就不再攔了,看著白鶴晃悠著空水桶出了門,輕輕地歎了口氣。

天已經快完全黑下來了,水井在半坡上。白鶴晃著空水桶來到水井邊,香草在低頭洗菜。聽到空水桶走晃蕩的哐當聲,香草抬起頭來,又低下了。

香草。白鶴低聲地喊。

香草手裏的菜葉一下子掉進水裏去了。

香草,你還好嗎?

香草的頭更低地低下去了,白鶴看見香草的雙肩在抖動。白鶴放下水桶,走到香草的背後,從後麵把她抱住了。

白鶴哥……

香草,我回來啦。白鶴喃喃地說,把香草抱得更緊了。我回來了,可是,我沒有掙到錢,我被別人騙了……

回來就好……白鶴哥。

我說過,我要掙很多很多的錢,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香草,我受騙了,可是我還會再出去,我一定要掙上錢,然後娶你,讓你過上城裏人一樣的日子。白鶴絮絮叨叨地說著,低下頭來,在香草的脖子上親。我們不要過這種窮日子了,香草,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辦得到,我的同學們都出去打工了,他們都過得很好,我可以去找他們,你和我一起走吧,離開這個山旮旯……

白鶴繼續喃喃地說著,卻感覺到懷裏的那個身子越來越僵硬了。

你怎麼了,香草?

香草突然低低地啜泣起來。

哥……我為什麼要讓你出去打工呀,我真後悔。

沒什麼,香草,我不會再受騙了,我還要出去,一定要掙到錢回來,掙了錢,我就娶你。

遲了……白鶴哥。香草喃喃地說。

白鶴就像聽到一個響雷,愣住了。為什麼?

原諒我,白鶴哥。

你變心了?

香草突然號啕起來。

西北風起來了,嘶兒嘶兒地叫著,把香草的哭聲撕成了碎片,像卷起枯草,一片兒一片兒地在上空飛舞。香草的身子冰涼冰涼,白鶴對這個身子是太熟悉了,這個身子以前可不是這樣,這個身子以前熱得發燙,像一團火。這團火為什麼那麼快就熄滅了呢?白鶴打了個寒噤,不由得把香草抱得更緊了。

香草,你究竟是怎麼了?是你有了新的和你對歌的人?是你有了新的陪你跳月的人?你忘記我們的誓言了嗎?

哥,我真後悔……不該叫你去打工……

白鶴緊緊地抱著香草的手仿佛一條被打折了腰的蛇,一下子耷拉下去了。香草,我知道啦,我知道你開始嫌我了,你嫌我沒掙到錢,嫌我沒本事,不能讓你過好日子。

不要再說了,白鶴哥,是你的香草妹沒有福氣……

他是誰?

沒有回答,香草低低地哭著。

他是誰!

別問了,白鶴哥,你走吧。

我不能這樣糊裏糊塗就失去了你,香草。白鶴喊著跳了起來,碰上了擱在井邊的水桶,水桶一下子倒了,滾下山去。從溝底傳來木桶跌破的聲響。兩個人都愣住了。

散了箍的木桶合不攏來,散了的姻緣聚不攏來,白鶴哥,別恨妹子。香草眼睛看著木桶掉下去的地方,訥訥地說,目光空洞無神。

告訴我,他是誰?

……麻廠長的兒子。

麻龍?

香草走了,消失在夜色中。西北風又刮起來了,像一雙粗糲的手,粗暴地擦去了白鶴眼角的淚水。遠處的山上,傳來隱隱約約的苗歌聲。白鶴彎下腰來,把剩下的一隻空木桶提在手上,摸索著下了山,到山溝下找到那隻散了架的木桶。生活是那樣地不堪一擊,就像這一隻木桶,輕輕一碰就散成了碎片,變得不可收拾。白鶴撿了碎片,勾著腦袋坐在山路上,石板路冰涼冰涼,遠處,藏在山的皺紋裏的寨子一片朦朧,隱約有燈光從人家的竹編的板壁縫隙流出來。白鶴呆呆地坐著,心裏一片空白。一支火把遠遠地從寨子裏出來,沿著山路,近了。是卡謨支書。

白鶴佬,回去吧。卡謨支書站在他身邊,看了一眼擺在路中間的水桶碎片。

水桶打爛了,叔。

爛了就爛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卡謨支書安慰他。

散了箍的水桶合不攏來。白鶴又說。卡謨支書已經把水桶的木片攏做一堆,夾在胳膊窩裏了。

走吧,白鶴,大家都在等你喝酒呢。

兩個人回到家,酒已經擺好了。看見卡謨支書腋夾窩裏夾著木桶的碎片,大家都笑了,說,白鶴,你挑一挑水就把支書的水桶打爛了,得罰你酒。白鶴還沒有說什麼,牛牯就把酒倒上了,把酒碗遞給他,說,先喝了這碗酒,不然,罰你明天當箍桶匠給卡謨支書做木桶。白鶴沒法,隻得喝了一口。卡謨支書說,也不能光是白鶴喝啊,大家都喝,說著取起酒碗,說,白鶴,大家都想選你當村委會主任,都巴望著你給大家帶好路,全村老少爺們都看著你,你就幹了這碗酒!白鶴說,叔,我喝得夠了。牛牯說,白鶴,你裝什麼相呢?你才吃了一口酒,就喝不下了?卡謨支書敬你酒呢,怎麼能不吃?白鶴隻得又喝了。牛牯又說,說實在話,我以前也想不通,心想我幹得辛辛苦苦的,不多吃也不多占,全村哪家有什麼事兒我不出力,憑什麼要我讓出村主任這個官?後來還是支書說服了我,如今這社會,不是肯奔命就能成,還要有知識有文化,我表個態,我退下去了,也一樣支持你的工作,你叫往西我不往東。扁豆也表了態,說,我雖然年紀比白鶴大,輩分上也大一輩,但保證聽白鶴的安排。八月瓜見大家說得太沉悶,就站起來說,大家喝酒吧,別把一頓飯吃得像憶苦餐樣的。

喝了一會兒,大家都開始有一些醉意了。牛牯說,白鶴,你這次出去,可把卡謨支書給難壞了,為了湊齊找你的錢,卡謨大叔把香草都……牛牯還沒說完,扁豆就又打手勢又擠眼睛的,搶著把話頭截了。牛牯你說這些做什麼,你狗日心裏藏不住半句話呀?白鶴心裏亂糟糟的,也沒聽清楚是怎麼回事。卡謨忙說,大家喝酒,扯那麼遠幹什麼?牛牯清醒了一點,就不再說話了。

喝著喝著,八月瓜問,支書,這次去洞庭湖,花的錢不老少吧?一提到錢,卡謨支書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眼光一下子暗下去了。大家沉默下來,看著卡謨支書更瘦更黑,也顯得更蒼老了,婦女主任竹子畢竟是個女人,眼眶一下子紅了,哽咽著說,支書,你操的心太多了,要多保重。氣氛一下子又沉悶下來,卡謨支書喝了一口酒,說,你們是怎麼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再說,白鶴回來了,寨子有希望了,大家應該高興才是。

牛牯說,白鶴,你表個態吧。白鶴不表態,說,我的酒夠了,我得先走了。說著白鶴就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出去了。

白鶴一走,大家都靜下來了。好一會兒,八月瓜才悶聲悶氣地說,支書,看白鶴那樣子,是不想當這個村主任,我怕你的一腔心血要白費了呢。牛牯憤憤地說,卡謨大叔,你養了一隻白眼狼。

卡謨的頭昏昏沉沉的,心口還有一點隱隱的疼痛。卡謨把眼睛盯著門口,門外黑沉沉的,什麼都看不見,卡謨擺了擺手,說,散了吧。大家就站起來,走了。

牛牯、扁豆他們走後,卡謨支書把錢清點了一下,心裏煩悶得不行。兩萬塊錢,繳了一萬塊錢罰款,加上打點人家買的煙、酒禮品,再加上往來車費,隻剩下不足四千塊錢了。卡謨支書看著不多的一小遝鈔票,一杆接一杆地抽煙,心裏難受得想哭。婆娘葛藤默默地看著老伴清點鈔票,心裏像壓著塊岩頭,又是心疼鈔票,又是心疼人。就是這個人,以前是多麼的帥,多麼的威風啊,在芭茅坡這地方,他跺跺腳,山都要發抖。可是,以前那個渾身勁頭的卡謨到哪兒去了?蹲在她麵前的這個老頭,已經顯得很憔悴很萎縮了,一根根的白發就像高山上的積雪,看一眼都讓人發涼,那皺得深深的臉上,每一根皺紋裏都盛滿了憂愁,這可是一個從來都不知道發愁是什麼的硬漢子啊。

香草還好嗎?卡謨問道。

你也看到了,婆娘說。卡謨不再問了,是的,他看到了。自從收了吳大漢的二萬塊錢後,女兒的眉頭就沒有展開過,女兒是懂事的女兒,女兒心裏有再大的委屈都不會和父母違拗,可是,女兒心裏的難受,當爹的卻是看在眼裏的啊。卡謨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痛得他捂住胸口,這是真真實實的痛,像刀絞一樣的疼痛。按了好一會兒,胸口的痛緩和一點了,卡謨把錢收好,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出門去。門外,天陰沉著,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是到該下雪的時候了,卡謨漫無目的地溜達著,心裏亂糟糟的,心口一陣一陣地收縮著,這些年來他心口經常無緣無故地發痛,是老了呢,人就像是一棵樹,老了,根也就爛了,爛了根的樹還能活多久呢?

卡謨支書一邊走一邊想著剛才的事情,白鶴不表態呢,白鶴不表態就說明他不願當這個村主任。卡謨支書想起離開洞庭湖時和嚴冬一起喝的那餐酒,那天白鶴說如果當選了,要嚴冬繼續幫他。從那口氣上看,白鶴當時是願意就任村主任的,為什麼剛回到寨子裏又變了呢?難道,白鶴真像牛牯說的,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

一場失敗的談判

遠遠看見麻龍家那建在山上的工廠,白鶴的腳步就開始沉重起來,腳下的石板路仿佛變成了沼澤,走一步陷一步,要到工廠前麵時,腳步幾乎抬不起來了。白鶴感覺到自己的胸口變成了一口深水井,井裏還養了七八隻青蛙,在裏麵亂撲騰,都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快走到那個用黃燦燦瓷磚貼著的廠子大門時,白鶴四顧無人,悄悄地抬起手來,把胸口按了一按,想把那些就要蹦躂到嗓子眼邊上的青蛙壓回肚子裏去。白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以前讀高中時,白鶴也和他的同班同學麻龍到過這裏的,麻龍帶他到廠裏來當然有一點炫耀的意思,那時候白鶴一點也不覺得這廠門有什麼,相反,白鶴倒覺得廠門用黃瓷磚貼著顯得格外俗氣,白鶴直言不諱地對麻龍說了。白鶴說麻龍,幹嗎要把廠門搞成黃色的呢,俗不俗呀?麻龍說搞成黃色有什麼不好,紅色代表權力,黃色代表財富。白鶴就笑他財迷,說,麻龍,你都快變成你爹了。那個時候白鶴是班長,是品學皆優的三好生,麻龍是他的追星族。三年過去了,廠門還是那個廠門,也沒有增高,可是白鶴倒是覺得自己在廠門前變得矮小起來,那顯赫的大門仿佛隨時要倒下來壓在他的身上。白鶴走到大門邊,那站著的門衛就伸出手來,說,證件。白鶴站住了,說,什麼證件?門衛說上崗證。白鶴說,我又不是你們廠的工人,要什麼上崗證。門衛看了他一眼,說,你既然不是工人,你進去做什麼?白鶴說我找麻龍。門衛的態度就謙恭起來,問,你是我們麻總什麼人?白鶴說我是他的同學,麻煩你打個電話給他,說有一個叫白鶴的同學找。門衛就進門房裏去撥電話,出來說,麻總說他馬上出來。說著,門衛笑了,露出一口擁擠不堪的門牙,說,看來你和我們麻總的交情不錯,麻總腿腳不好,一般情況下是不出門迎客的。

正說著,白鶴就看見麻龍像跳舞一樣的一顛一顛地走了出來,老遠就伸出了手,說,白鶴,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好出來接你。白鶴把麻龍的手握了握,說,打什麼電話,你小子學泥鰍鑽進泥巴裏我也能把你翻出來。麻龍笑了,說,白鶴,畢業都三年了,你一直也不來找我,一來就把我堵了個正著。兩個人邊說著,進了廠區,白鶴一看,麻龍家的企業是越辦越有樣了,分了生產區和生活區,生產區的機器轟隆轟隆地響著,大鍋爐呼呼地冒著氣。白鶴由衷地說,麻龍,你的企業是越辦越紅火啦。麻龍謙虛地笑笑,說,還是搭幫了這幾年鋅礦價格上漲,不瞞你說,辦企業也講個運氣,前些日子我家這些廠子也差點沒完蛋了,趕上這兩年電解鋅價格翻著個兒漲,才辦成這個樣子。

進了麻龍的廠長辦公室,麻龍把白鶴讓在沙發上坐了,自己坐在寬大的辦公桌邊,伸手按了桌上的一個按鈕,就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姑娘走了進來,問,麻總,有事?麻龍說,倒一杯茶來,再告訴我的司機,叫他把車開到樓下來,等下去豪都酒家訂一桌飯。白鶴忙說,別別,麻龍,我吃過了的。麻龍說,老同學,你我三年不見,吃一頓飯也當得的,總不成你有好大的肚子,把我這廠子吃垮了?

聽麻龍這樣說,白鶴就不再推了,心裏思量著怎麼把話說出來,臉上就不免有點躊躇。麻龍看出來了,說,白鶴,你狗日是《紅燈記》裏的表叔,沒有大事不登門,不像我們那些同學,成天往我這兒跑,借錢的,要求進廠子上班的,辦事的,都快把我的門檻踩平了,就你一個杳如黃鶴,有什麼事你別急著說,等吃飯時再講,隻要我能辦到的,沒二話。白鶴就不忙說了,心裏卻想,要說是什麼使人改變得最快,恐怕就是錢了,麻龍在錢眼裏打了幾個滾就變得底氣十足,說話也狗日狗日地豪放起來,以為滿天下的人都有求於他。

坐了一會兒,司機來了,說,麻總,包廂訂好了,什麼時候去?麻龍對白鶴看,白鶴說,隨你。麻龍說,我今天也偷偷懶,我們走!兩個人出了門,坐上麻龍的黑色奧迪。白鶴還以為是去鄉裏,不想車到岔路口,奧迪一甩屁股就往縣城跑。白鶴說,麻龍,你這是去哪裏?麻龍笑笑,說,老同學來了,總不能在鄉裏那些路邊店接待吧。白鶴說麻龍,你的心意我領了,其實沒必要去縣城,在鄉裏吃就行了。麻龍說,這怎麼成,你不往心裏去,我也過意不去嘛。

到了豪都大酒店,白鶴才發現這是一家縣城最高檔的酒店。白鶴後悔不該跟著麻龍來這裏。剛坐下,服務員小姐就把菜單遞了過來,麻龍把菜單遞給白鶴,說,喜歡吃什麼,你點。白鶴看了看,價格都貴得嚇人,就撿便宜的菜點,剛報兩個菜,麻龍就把菜單搶回去了,說,白鶴,為我省錢怎麼的?接著麻龍就劈裏啪啦地把菜點了。上菜時,一個桌子都險些滿了。白鶴說,麻龍,我們三個人,這菜吃不完的。麻龍就笑,說,有人幫忙著吃。正說吧,司機進來了,後麵還跟了三個漂亮小姐。白鶴明白過來,說,麻龍,這是幹什麼?麻龍大聲笑了起來,說,別怕,吃不了你,就陪陪酒,也沒幹什麼。白鶴站起來說,真的不用,麻龍,如果你硬要這樣搞,這飯我就不吃啦。麻龍說,真的呀。白鶴說真的。麻龍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