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花的土地(3 / 3)

當城裏人,要命受呢。他自言自語起來,心裏憤憤不平。根子到城裏去了,他不願意,可他曉得攔不住,也不攔。那地是保不住了,雖然嘴裏不說,心裏明白,自古來民強不過官,水跳不過岩,政府要農民的地,誰能強著不給。可是就這麼給了,心裏怎麼也不好受。

根發老漢正在胡思亂想著時,就見峁下一台推土機像屎殼郎似的往他那地推土,接著四邊各有一台推土機也把推在地邊的高高的土堆往地裏推。根發老漢呻吟了一聲,狗日的,真的來啦。他把牽在手上的牛繩往牛背上一扔,跌跌撞撞地向峁下跑去。

根發老漢從峁上跑下去的時候很凶,可是還沒到半路就變成了走路了。呼哧呼哧的痰音更響亮起來,呼吸好像隨時都要中斷,腿肚子都開始抽筋了。他好不容易趕到地裏,揚了揚手,卻什麼都喊不出來。推土機仍然轟轟隆隆地響著,把一堆一堆的紅土往地裏填。根發老漢歪歪斜斜地走過去,一下子躺倒在推土機的大鏟前麵。推土機受驚了似的抖了一下,停下來了。機手打開車門走了下來,說大伯你怎麼啦?

根發老漢躺在潤潤的鬆蓬的土上,溫暖潮濕的地氣升上來,像奶水那樣的氣味漫過來,鑽進他的鼻孔。老人乜斜著一雙老眼看著機手,說,小伢崽,你怎麼不開啦,我還等著你埋我呢。

你說什麼話呢,埋活人?我可沒這膽兒。機手說,有點看出蹊蹺來了。大伯你有什麼話你給當官的說去,我們是做工的,領導叫推哪就推哪,你也別叫我們為難。這時其餘的三台推土機也一齊停下來了,機手們都從駕駛台上跳下來,圍著根發老漢。大家七嘴八舌地勸著他,人越圍越多,一些人趕緊跑回去叫村委會主任老歪。老歪聽說是根發老漢在插橫杠,曉得自己弄不好,就耍了個滑頭,打電話給鎮裏。不一會兒,兩台車從鎮裏飛馳而來,在開發區邊停住了。車門打開,吳書記、李鎮長、派出所張所長和一個年輕警察、司法所所長等一幫人走了下來。老歪一直在村委會等著,見鎮裏的車子來了,才緊趕慢趕地過來,一起在那地裏會合。見有那麼多政府領導在場,老歪表現積極起來,用手去拉根發老漢,大叔,你這是做什麼?你年紀這麼大了,躺在這濕地上,當心得了病,可不是玩兒的。話沒說完,根發老漢就接了過去,說老歪侄兒,難得你好孝心,你好孝心,今天就下命令把我埋在這兒,我早就不想活啦。

老歪怔了一下說,大叔,什麼事都要看開一點,這征地,又不光是征你一家的,全村都這樣,地是集體的嘛,你看我家的地還不全讓征啦?

根發老漢就發狠地說,是呀老歪,你家的地也給征了,你盼著征地呢,不征地你老歪怎麼發財呢?鎮政府吃肉,你總得有根骨頭啃。老歪的臉一下子紅了,對著吳書記李鎮長他們說這是怎麼說呢,我是一番好心,你卻當了驢肝肺,這事兒我也不管了,鎮政府該怎麼還怎麼吧,反正你家的合同也簽了。吳書記接過話頭,問道,老歪,他家真的已經簽了?簽了,大章大印的哪個敢訛賴哪個,補償費也領了,這還有假。鎮國土所所長也說領了領了。根發老漢的頭就嗡地響了一下,說誰簽了誰簽了?老子可從沒簽過。老歪回答說你家草草給簽的,錢也是她代領的。國土所所長就打開皮包,翻出一張合同來,遞給根發老漢說合同還在這兒哩,白紙黑字紅印章,可不是你的印章是什麼。根發老漢就怔了,挨過去一看,差一點就慪死了,雖然他不識字,可那印章他可是認得的,當年要工分領糧票布票借貸款的不少用私章。根發老漢怔了半天後說那不準數,不是我簽的不準數,草草她那份地早已經征了,餘下這地是我和根子的。但已經沒人聽他的了,吳書記揮了一下手說推,堅決推!幾個機手就跳上車,推土機又轟轟隆隆地發動起來,把一堆堆小山一般的紅土往地裏推。

天哪,你們軋死我吧,你們埋了我吧。根發老漢無可奈何地哭喊起來,一下子衝過去蹴在推土機跟前,躺倒下來,任誰勸也勸不動了。機手沒辦法,把機器熄了火,坐在駕駛台上看熱鬧。吳書記和李鎮長他們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說這個刁民,可是沒有王法了,不整治整治這新城還造不造?吳書記就對派出所所長說,張所長,去兩個人,把他攙著,莫影響了施工。張所長和那個年輕警察就走過去,一個人一邊把根發老漢夾起來,根發老漢吊著身子,兩隻腳踢騰著,把黃土踢得亂飛,可還是給拖了過來,褲子都給刮脫了,露出黑漆漆的屁股來,大家就忍不住地笑。推土機又隆隆地發動起來,在他的沙啞的哭喊聲中突突地開始了作業。

根子沒有在城裏找到妮,根子在城裏毫無目的地逛著,一個館子一個館子地尋找都沒有找到妮。根子想妮會到哪裏去了呢?根子想可能妮還沒有湊齊那承包館子的錢,想到這裏他就後悔起來,根子想為什麼我那晚上不答應簽合同呢,其實我是準備簽的,可是那狗日的縣長卻發氣了,他生氣老子偏就不簽,到後來才不肯簽了。根子想如果當時簽了合同,說不定他就和妮一起在城裏開著一家館子了。

根子正在一家館子門口愣著神的時候,兩個塗胭抹脂的妹子就走了出來,一個拉著根子的一隻手,把根子往館子裏推。大哥吃飯吧,我們店裏什麼菜都有。根子忙說我吃過啦我吃過啦。妹子又說大哥你吃過了老二還餓著呢,是不?為人可要講良心,不能虧著老二。妹子說著就哧哧笑了起來。老二是誰?根子茫然地問。兩個妹子笑得更厲害了,笑得腰杆亂抖,邊笑還邊搓揉著根子,好運氣,今天碰到的還是隻嫩仔雞呢。根子茫然地看著她們笑,突然就有點明白了,倆蛋又猛然地脹痛起來,他慌慌張張地逃了出來,逃出好遠了才敢回頭張望,兩個妹子還在那兒大笑不止。

接下來根子就不敢再在館子前麵久停,隻能在街上隨處走,邊走邊想妮如果開館子也會這樣嗎,妮會出來拉客嗎?根子想著那天妮的話,根子你不簽我就進城裏去了,我給了城裏人,不給你留了。根子的心就提了起來,懸懸著的難受。

根子找不到妮就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三岔路時碰見了本村的八哥佬,八哥佬隔老遠就喊,大卵泡你上街來做什麼?根子說玩玩,你呢?我來看拍賣會,八哥佬說。啥拍賣會?根子問。土地拍賣會,八哥佬說,我們一起去看吧。根子想反正自己也沒有地方走,就和八哥佬一起向大禮堂走去,大禮堂人真多,都擠炸了。大禮堂正中掛著紅紙幅,根子認得上麵寫著新城開發區土地公開拍賣會幾個字。根子他們擠進去不久拍賣會就開始了,拍賣人在台上公布說第一號地,麵積一畝,起底價二十萬元。聽到這裏根子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聽見八哥佬也倒吸了一口氣,噝噝地像毒蛇吐信子。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就專心去看拍賣會。隻見場上好多人舉起了手上的小黑板,二十一萬,二十二萬,二十五萬,三十萬,拍賣人不停地抱著數字,最後報到了八十萬,就敲了一下鑼,拖長聲音說,成交!以後的地都是五六十萬元成交,最差的也賣了四十萬元。

日他娘。根子突然說。

日他娘。八哥佬也說。

他們說得很大聲,人們紛紛轉過頭來,像盯著一雙怪物似的盯著他們。他們也惡狠狠地盯著那些人,日他娘,他們更響地說,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禮堂。一走出來,根子就覺得一陣暈眩,穩了好一陣子才站穩了。

狗日的真歹毒,八哥佬說。吃鄉裏人呢。

他們隻給我們每畝兩三萬塊,卻賣了幾十萬。根子說,但隨即他就慶幸起來,他想起自己還有一塊地,有兩畝呢。根子於是就感激起舅來,要不是舅,那地也早給征去了呢。根子想這地無論如何他都得自己賣,有了幾十萬,做什麼也討得吃了。接下來他們就沉默了,勾著頭走,八哥佬不停地吐著口水,呸,呸!

八哥佬,你嘴裏是含有沙子怎麼的?根子說。

呸,呸!八哥佬還在吐。

走了好久,他們來到一座立交橋上,四顧茫然了。

走哪裏去?八哥佬問。

我也沒處走,根子說,我們回家吧。八哥佬答應說回吧,兩個人就相跟著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談論拍賣會。八哥佬說大卵泡我們上當了呢,狗日的騙我們鄉裏人呢。

誰叫我們傻呢,根子說。

我們是傻,我們鄉裏人真他媽傻卵,八哥佬說。日娘的我們還以為一畝地兩三萬塊錢是到了價呢,可是人家一轉手就是八十萬,我們是把飯碗婆娘兒女還有祖宗什麼都賣了,才幾萬塊錢,進城裏買一個門麵要幾十萬,租一間門麵一個月也得兩三千塊。你說我們怎麼過生活。

根子不曉得該怎麼回答他,就問八哥佬你以後怎麼辦?八哥佬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日娘的實在逼到那一天老子就當搶犯,當三隻手,根子你信不信?

根子想了想,說我信,可是我不想這樣,我得想辦法過生活,過正當生活。根子想到自己家那塊地,好像看到幾十萬塊錢放在兜裏一樣支撐著他的自信。

八哥佬還在呸呸地吐著,根子又說,八哥佬,我們還是靠力氣吃汗水過日子穩當,當扒老二當棒棒客都是吃罪孽飯,短命飯,我勸你莫有那個想法。

八哥佬笑了笑,笑得根子心都難受得抽了起來。八哥佬說,大卵泡,你莫擔心,我也不過是說說氣話,你還當我真去當棒棒客和扒老二?

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著話,沒多久就回到了新城區了。根子一眼就看見他家的地裏圍著許多人,四台推土機正在隆隆地向地裏推土。根子覺得腦袋裏嗡地響了一下,愣著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清醒過來,一清醒過來根子就聽到了根發老漢聲嘶力竭地叫罵,他衝了過去,看見兩個人夾著舅的兩隻胳膊,死命地夾著。舅的鞋子蹬掉了,衣服也給撕開了幾個地方,褲子脫下來,露出黑漆漆的屁股。根子覺得一股氣直衝向腦袋,罵著娘,像一隻鬆鼠似的跳起來,在一個夾著舅的高個子臉上打了一記耳光。

根子正要第二次跳起來時,幾個人撲了過來,把他摁在地上,一陣拳腳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隨後一副冰涼的手銬銬住了他的雙手,幾個人拖著他,想把他扔進小車裏去,根子狠命地掙紮著,用兩隻腳踩在車門邊上,拚命向後蹬,幾個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塞了進去。根子被夾著塞在小車裏,拚命地掙紮,兩隻腳把車踢得哐哐響。一個人在他的腦袋上狠狠給了一下子,他才安靜下來。

而剛才還氣勢洶洶地嚎著的根發老漢這時卻嚇傻了,他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這一切,突然朝著鎮裏的幾個人跪了下來,你們抓走我吧,這不關他的事,求你們放了他,把我抓走吧。

可是他的聲音卻給推土機隆隆的聲音蓋住了。

6

大鐵門哐當一聲,根子給塞進一個黑洞洞的房裏。

根子一進這個黑暗潮濕的房間,眼睛好一會兒適應不過來,思維也好像停止了。根子想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怎麼到這裏來了呢?這是什麼地方?根子細細地回憶著發生過的一切,模模糊糊地記起了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根子記得自己隻打了那個人一記耳光,卻挨了別人無數的揍,揍得他的蛋都縮回了肚子,最後還被關進這小黑屋裏來了。

根子費了好大的勁才想明白過來,明白過來根子就想到了剛才在派出所的事,被車子拖到派出所時,根子想到了舅,根子一想到舅就變得溫順起來,根子隻盼著訊問完,把事情弄清楚了就趕快回家,舅還在家等著呢,舅老了,老得煮不動飯了,如果他被關進牢裏,誰給舅煮飯呢?沒有人給舅煮飯,舅要餓死的呢。根子又想自己也有不對呢,畢竟自己事情沒有弄清楚就先動手打了別人一記耳光,都是爺娘父母養呢,怎麼能打呢?而且自己打的是別人的臉,人的臉樹的皮呢,打人莫打臉,自己卻打了幹部的臉,那被打了一個耳光的幹部,日後還有什麼臉活人,還怎麼去當幹部?根子這麼想著,就歉疚起來,懊悔得腸子都青了。當派出所所長對他進行訊問時,這種歉疚和懊悔達到了頂點,所長要他怎麼說他就怎麼說,可是說完後他卻給送到了拘留所,他被送來時聽見張所長對鎮政府的人說你們派一個人通知一下他的家屬,叫他們把他的鋪蓋送到縣拘留所去,還要交一千塊罰款。根子心裏就咯噔了一下,根子想舅怎麼拿得出一千塊錢呢,可是根子不敢再說了,根子打著哆嗦,縮著身子上了警車。

根子蹲在冰涼的地上,一切都像做夢一樣,隻有身上的痛是真實的。黑房裏有一架鐵床,鋪著髒兮兮的棕片,根子走過去躺倒在上麵,縮作一團。冷靜下來後,根子覺得比起心裏的痛,身上的傷痛簡直不算什麼了。根子沒有想到草草已經把合同簽了,草草是什麼時候簽的合同呢?草草為什麼要騙他們,包括騙她自己的父親?根子又想起草草走的那天說的話。根子哥,日後有一天沒了地,到城裏討吃可不能太老實。能吃你就吃,能騙你就騙,草草說,別認他是親戚朋友,你顧著這個你就會給人吃掉。草草是說心裏話呢,他媽的城市還沒建成呢,咋人都不像人,倒像野獸了呢?根子又想起草草當時對他說她已經是一個騙子了,可是他當時沒有聽出味來,當草草說根子哥我對不起你時,他還以為草草是為了他們之間的婚事呢。

草草搪了他和舅,草草從自己的親人開始了自己的行騙實踐,這是一個讓根子心痛的地方。再一個就是根子想自己把鎮裏的幹部打了,而且給關了起來,罰了款,這些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出去後怎麼做人呢?根子想起來在押往派出所時,有多少人在看著他,向他指指點點啊,一個人吃了官司,被政府給抓了,他還是個正正當當的人嗎,日後他還怎麼做人?根子愣怔著坐了許久,眼淚就下來了,根子挨了打的時候都沒有流淚,可現在他開始流淚了。邊哭邊四處張望,房間裏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根子摸了摸自己的褲帶,褲帶也給搜走了,他哭了一會兒,開始解衣服,然後把衣服撕成條條,接好。根子心裏說舅,我先走了,我這一輩子做不成人了,根子哭著把布條條往窗子的鐵欄杆上掛,正掛著鐵門哐的一聲打開了。看守衝進來,狗日的你做什麼?根子喊大哥你行行好,讓我去死吧,讓我去死吧,我做不成人了啦。但他立即不喊了,因為看守的膠皮警棍已經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火辣辣的疼痛立即傳遍了全身。根子蜷縮在地上,看守就笑了,狗日的,你死都不怕還怕打啊。然後看守就走了。

根子試了兩次都沒有死成,倒是挨了兩頓打,打得他尋死的念頭和倆蛋一起縮回肚子裏去。

第二天中午時候,大鐵門上的鐵窗打開了,發出一聲尖厲的金屬摩擦聲。根子從鐵窗看,就看見了八哥佬那尖瘦的臉孔。根子,八哥佬說,根子我來給你送飯,送鋪蓋,鋪蓋看守的正在檢查,等下他們給你送來。

我舅呢?根子問。

你舅病倒了,起不來床。八哥佬說,你舅叫老歪給你送飯送鋪蓋,老歪不肯,我就給你送來啦。

根子接過飯盒來,說八哥佬你回去跟我舅說,我沒事的,幾天後就回來,叫他別擔心。說著根子的眼眶就紅了,根子想自己是外來人,舅家又沒個親戚六眷的,連送牢飯都沒得人送。

牛我家也給看著,反正我家裏有幾隻羊,老頭子守羊也是守,加頭牛沒什麼。八哥佬又說。吃飯吧根子,這麼遠的路,飯也冷了,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根子就坐到床架子上去,低下頭刨了幾口飯,喉嚨裏哽咽著再也吃不下去,把飯盒遞還了八哥佬。八哥佬,你回去吧,根子說,麻煩你們照顧一下我舅,我出來後做牛做馬報答你。根子你說這些做什麼,鄉裏鄉親的。不過我也要出門去了,我尋思著找到草草,讓她給你送飯……他的話沒說完,根子就說八哥佬你別去找她,我不要她送飯。可你沒人送飯。我寧願挨餓。八哥佬就不作聲了,沉默了好久說要不我就先不忙著出去打工,等你出來再走。

根子淚就下來了,哽咽著說八哥佬,我求你件事,你幫我找找妮吧,她一定在城裏的,你告訴她我遭難了,讓她給我送飯。八哥佬點點頭,把飯盒和剩下的飯一起裝進薄膜袋裏去,根子你還有什麼事要交代的,沒事我就走啦。根子點點頭,看著八哥佬走上那些台階,轉過彎不見了。

根子蹲在地上低聲抽泣起來。

當天下午妮就來了,妮送來了一個盒飯。妮從鐵窗裏看著根子,眼睛紅紅的。根子沒吃上一半就不吃了,根子一看見妮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根子想告訴妮,他本來想和她一起開飯館的,根子還想告訴妮,他被草草騙了,現在連一萬塊錢和她合夥都沒有了。根子想說的太多了,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妮流著眼淚說根子快吃飯吧,我都知道了,以後我天天來給你送飯,你放心落腸吧,半個月一眨眼就過了。根子就不再說話,扒著窗子和妮淚眼相對。

以後妮每天都來給根子送飯,她趴在鐵門的窗邊,默默地看根子吃飯。根子數著日子,算算得六七天了,根子心想再熬七八天就可以回去了,根子對出去又向往又害怕,出去以後怎麼見人呢?可是沒有等到根子再熬八天,第二天上午鐵門就打開了,看守冰冷冷的聲音響了起來,根子,出來!根子就跟著看守走了出來,到拘留所辦公室去。

走進辦公室根子一眼就看到了妮,妮的眼睛還濕著。

根子,我來接你回去,妮說。

根子怕聽錯了,看了一眼看守。看守說根子根據拘留所和派出所研究的意見,減了你八天的拘留期,讓你回去辦喪事。根子的頭就一下子大了起來,用疑惑的眼光看著妮。妮說根子,你舅死了,今天早上落氣的。根子像沒聽見似的,妮你說什麼?你舅死了。妮又說。根子這次是聽明白了,根子聽明白了以後反而沒有哭,直愣著眼機械地按照看守的指示在一張紙上簽了字。拘留所所長板著麵孔說根子你回去後要認真認識自己的錯誤,接受當地派出所的監督,如果你表現不好你還會回到這裏來的。根子就連聲答應著,然後和妮走了出來,到黑房子裏去把鋪蓋疊了,抱出來出了拘留所。根子出來時拘留所的人說根子你回去後要積極主動地把那一千塊錢治安罰款繳了,要不然再關你十五天拘留。根子一言不發地看了那人一眼,穿過拘留所門口的那一排葡萄架,走出了鐵門。

根子和妮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一句話都沒有說,根子的臉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眼睛都不懂得轉了,這讓妮覺得害怕。

根子,你想哭就哭吧。妮說。

根子就看了妮一眼,哭什麼呢?我舅他死了好呢。妮就直愣愣地看著他。死了比活在這世上好,妮,根子又說,我越來越覺得這世界上沒什麼活頭。妮擦開了眼淚,忍不住號啕起來。

7

根子回到家時已經正午了,陰晦的天空仿佛是為了安慰人心,開始放晴。可是細細的不易看見的雪還在飄,新城開發區裏,遠遠看去紅色的土上蒙了一層白茫茫的早霜,早霜上飄著若有若無的氤氣。根子家的坪場上坐滿了人,幾堆藕煤燃得紅通通的。六扇木門全部打開了,從外麵就能看見支在堂屋裏的靈床。大夥兒見根子回來了,就讓了一條路,回啦,根子。根子就點頭,回啦。根子一直走到靈床前麵,眼光木木地看著舅的屍體,屍體被一塊白布包著,像一捆幹柴。

根子就在舅旁邊坐了下來,揭開蓋在舅臉上的黃紙。舅眼睛閉著,這讓根子心裏稍稍有了一絲安慰。根子盯著舅的臉,心想就這個人呢,十天前還上了癮似的在峁上爬來爬去,像報告新聞一樣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