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子正想著時吳書記就接了那把鈔票,說根子你愛不愛?根子被看透了心思,頓時紅了臉。根子你隻要簽合同就可以領到錢,比這還多。吳書記說,你的思想怎麼就轉不過彎呢?你就不算算賬,如今這地有什麼種頭,一斤苞米八毛錢,一畝地產400斤幹籽,也就320塊錢,除去種子、化肥,人工,你還有什麼?
根子點了點頭,覺得吳書記這賬算得實在,想想確實是這樣。
有了幾萬塊錢,到城裏做生意,一天幾十塊錢雷打不動,妮,你說是不?吳書記又對著妮問。妮點了點頭。妮捏著那遝錢,臉兒紅紅的像剛喝了二兩酒,根子曉得妮的臉是讓錢給燒紅的,妮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多錢。妮抖抖索索地數著錢,也不知數沒數清就塞在懷裏。我走了呀,你們坐。她說著就出門去了,可是跟著她就打轉回來了。
根子,你出來一下,我給你說一件事。妮看著根子,說。
根子站了起來,老歪說妮你好生開導開導他,我們等著呢。妮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和他說其他的事。根子低著頭跟在妮後麵就出了村委會,在一個陰暗的地方站了下來。天完全斷黑了,寨子裏燈光閃閃爍爍的,誰家的大門敞開著,刺眼的電燈光射出來,被樹子割成一條一條的,映在村委會的牆上。根子,簽了吧。妮說。領導們講得在理,如今這田土是沒什麼盤頭了。根子張張口,喉嚨裏嘰咕了一聲,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根子我聯係好了,到城裏開一家飯館,可我錢不夠,你把合同簽了,我倆合夥兒開。
我不是不想簽,妮,根子說,我心裏翻倒得厲害,這可是幾輩人的事,你曉得不,草草回來了,草草讓人騙了,血本無歸,我們鄉裏人,做生意精不過城裏人的。
妮就誤解了,低下了頭。根子難怪你不願跟我一起做生意,原來是草草回來了。根子連忙解釋說不是那樣的,妮你想到哪兒去了,草草已不是我的婆娘了,一點都不是的,我們又沒有拜過堂。草草是落難了,回來做女做妹子。
妮歎了口氣,根子你就簽了吧,全村幾百家人呢,人家都簽了,你不能不簽,我聽說不簽縣裏也要強行搞,到時候還不給補償費呢。
根子想了想,正要說什麼,老歪就從村委會門口伸出頭來喊,根子,根子,說好了嗎?根子說妮你等著我,我跟著就來。
根子再進村委會時滿桌的飯菜已經收了,桌上攤著那張合同和揭了蓋的印泥盒子。吳書記一見他進來就問根子你想好了嗎,簽吧。根子臉紅起來,根子還有點猶豫,說,我擔心把地賣了我就討不到吃了,再說我舅他也有一份……根子還沒說完麻縣長就不耐煩地說不簽算啦,他不簽地球也不會停轉,下個星期叫公安局的來維護秩序,強製征地。老歪急得在一邊低聲直抱怨,根子你怎麼不聽話呢,看把縣長都得罪了。根子一言不發就往外走,走出門時聽見麻縣長氣憤的聲音,簡直是刁民,刁民。
根子沒走出多遠就看妮站在路坎邊等他。
簽啦?妮問,見他不做聲,妮就明白了。妮幽幽地說根子你怎麼這麼拗勁呢,不就一塊地嗎,再說你家草草的地征用去了後光靠這塊地也不夠吃。妮說著牽著他的手直往村外走,在一垛稻草垛下麵坐了下來,稻草堆散發著淡淡的香味。直到這時根子才放鬆下來,一放鬆就感覺到下麵簌的一下有個東西從腹部鑽出來,用手一摸,是倆蛋。根子笑了起來。你笑什麼?根子笑得更厲害了,日娘的,根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些當官的真厲害,把我的蛋都嚇得縮到肚子裏去了。妮也笑了起來,邊笑邊喘,根子你個痞子,你個大痞子。根子就更來勁了,把妮一下子掀翻在稻草上。妮我要好好痞一下,妮就不動作了,任他在上麵揉。根子揉著揉著就摸到妮的褲腰,說我真痞了呀。妮還不做聲。我真痞了呀。根子又說,可妮的褲帶綰了死結。根子泄了氣,妮你的心真硬,妮你怕我腫得不夠大呀,你要整死我的。根子,你答應我把地賣了,拿錢和我合夥開一個店,我今夜就給你。根子就癱軟下來,根子想妮怎麼老把那事兒和這事兒連在一起呢。根子坐起來後就看著不遠處的縣城,城市的燈火像星星一樣繁多,巴眨著,縣城本來和這裏隔著一座土山,可是土山仿佛一夜間給搬掉了,城市就展現出來,顯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根子想那每盞燈後麵都有一家城裏人,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他們沒有地,可他們活得滋滋潤潤。
根子,妮喊。妮躺在稻草堆上,被根子掀起的衣服蓋住了臉,白生生的身體暴露在星光下。根子替妮把衣服放下來,才發現妮已經淚流滿麵了。根子,妮喊著他的名字,那話音就像要把每一個字都嚼爛吞到肚子裏去。我明天就要進城了,你要保重,好根子。
4
草草回來沒幾天又走了。草草走的那天根子正在地裏翻二道犁,根子和騷牯都把一身的氣全發在地上,勾著頭拚命奔,牛稍微走得慢了一點根子就毫不客氣地舉起竹刷條。根子見牛怨恨地盯了他一眼,把駝峰聳了聳,狠拉起來。牛說根子你狗日的心裏有氣你拿我開刷條,我比你還慘呢我拿誰出氣?根子想騷牯一定是這樣罵他的娘,牛也和人一樣受不得委屈。騷牯你狗日的想罵你就罵吧,你是畜生,你懂得什麼?根子想這世界全亂啦,村子裏如今沒一塊地了,一眨眼全成了城裏人啦。可是這新城裏人不像別人老城裏人,老城裏人有單位,有工資本本,病了痛了有醫療保險,退休了有退休工資。新城裏人什麼都沒有,隻有緊緊地攥在手心的那點賣命根子地的鈔票,這些新城裏人什麼都不懂,在城裏四處遊蕩著,尋找著發財的機會,可是機會總是在躲著他們,直到他們的那一點子錢這裏那裏的像陽光下的雪娃子一樣蝕光,他們才安靜下來,發覺自己原來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於是他們當城裏人的那點興奮一點點冷下來,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看到的卻是高聳入雲的高樓大廈和筆直的街道……然後他們到縣政府,到地區,到省裏去做無謂的上訪,最後不得不拿起鐵鍬或其他生鏽了的農具,到街頭上站成一排,等待著城裏人雇他們去做工。那時,他們已經不叫做農民了,也不叫做工人,他們叫鏟子,他們的名字就是他們手上拿的家夥。
妮走後,根子就再沒有見到她,根子想妮現在做得怎樣了呢,妮會不會像草草那樣被城裏人騙了呢?妮的大奶子會不會讓城裏人揉了呢?他又想起那天妮說的話,根子你再不勸動你舅,我就不等你啦,我領了補償款就進城做生意去了。你去呀。我真去,根子,我到城裏就找一個城裏相好,我送城裏人,不給你留著。根子想到這裏就覺得心裏不踏實,女人是塊肥地,你不能占著不種,你不種別人就種了,世上沒有好田好地留著擱荒的道理。
根子想著不提防犁鏵插得太深了,騷牯彎下腰拚命一奔,犁斷成了兩截。騷牯躥了出去,衝出好遠才穩住了步子,騷牯有點惶惑地看著根子,你怎麼啦?根子不好意思起來。旁邊一個開著推土機的人笑了,夥計,別犁啦,你犁也是白犁。去你媽的。根子低聲說,有點惱羞成怒,有點遷怒於人。根子彎下腰拾起斷成兩截的犁,沮喪地站了一會兒,對牛說,牛,牛,你站在這兒別動,我回去換了把犁再來,我們接著犁。看到牛允許了,才放心地回家換犁去了。
根子回到家裏時沒看到根發老漢,老頭兒這段時間還是總往高處峁子上爬,爬上了癮。根子推開門看見草草正在急急忙忙地收拾著東西,把一件件衣服往旅行包裏塞。草草不提防他會突然回來,顯得有些慌亂。
犁完啦,根子哥。
沒,犁斷了。根子說。你要到哪裏去,草草?
我回城裏去。
根子說草草,你已經被人搪過一次了,還想上二次當?就在家裏住著吧,有地就不會餓著。根子還要說什麼,草草打斷了他,草草說我就不相信光城裏人能騙我們,我不能騙城裏人。
草草又說,根子哥,你們抗不了好久的,那塊地終究要給征掉,你最後還是要成一個城裏人。
我不會當城裏人。
那由不得你,草草說,我跟你講,根子哥,日後有一天沒了地,到城裏討吃可不能太老實,能吃你就吃,能騙你就騙。
我不會騙,也不想騙,根子說。
你得學會騙,學會心腸狠毒,根子。草草又說了一遍,你騙人時別認他是親戚朋友,你顧著這個你就會給人吃掉。根子盯著草草,像看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根子想草草這是怎麼了?可是草草臉上的神色卻是那麼認真,根子就沉默下來。
根子沒有再挽留草草,根子想草草已經沒地了,一個人沒了地就像樹子沒了根,沒了根的樹子活不成,沒了地的草草也不可能在這兒活下去。根子隻是說,草草你要當心點,別再讓城裏人給搪了。草草眉眼裏就有了淚光,草草說根子哥你放心從現在起再沒有人能搪得了我,我已經成了一個騙子,沒有人能夠搪得了一個騙子。根子就不再說什麼,默默地幫著草草收拾。
一切都收拾好後,根子幫著草草提起了旅行袋。
走吧,草草。
可是草草卻不動了,草草突然走進他的房間裏去,好半天不出來。根子不曉得她要做什麼,提著包愣在堂屋裏。根子哥,草草喊,你進來。根子就走了進去,一走進房就讓一雙嫩藕似的手臂摟住了。根子哥……根子哥……草草在他耳朵邊喃喃地說,把熱乎乎的氣哈在他的頸根上。根子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了。別這樣,草草。根子虛弱地說。根子哥……我要走了,我把我給了你吧。草草喘著氣。我對不起你,根子哥,讓你空擔了好多年空名,卻沒給你,要是你不嫌我讓城裏人種了,我現在就給你,哥。根子就覺得倆蛋又隱隱脹痛起來,本能地抱緊了草草……給了你,我會痛快一些。草草還在說。根子變得僵硬起來的身子卻開始癱軟了。別這樣草草,你還是給我當妹吧。根子說,用力掰開草草的手,出了房門,為草草提起旅行袋,站著等待草草。草草出門時眼睛紅紅的,一言不發就往頭裏走了。根子把她送出村,在村口的公路上等車,根子看見草草無力地倚著一棵老槐樹,目光空洞而茫然,根子心裏就像要融化掉了。
草草,如果在外麵混不下去就回來,根子說,屋還是你的屋,我給你守著。可是草草沒有回答他,草草是不想回來了。遠遠地,一輛汽車駛過來,草草突然急急地說,哥,妹對不起你和我爹。
別這樣說,草草。
妹對不起你,根子哥。草草又說,根子以為草草說的是他倆的婚事,根子就臉紅起來。根子一點都沒有往別處想。
根子哥……草草又說,你那個……是病,你得趕著上醫院。
嗯。
妮姐是個好女人……
我知道。
草草走了,看著汽車絕塵而去,根子突然有了一種難受得鑽心的感覺,根子想,幾天時間,他最愛的兩個女人都走了,這城市究竟有什麼樣的吸力,把她們都從他身邊吸走了呢?
傍晚時候根發老漢從峁子上下來,見根子蹲在階沿下發呆。根子,你發什麼呆?草草又走了,舅。讓她走,根發說。心野了,哪個拴得住。是這樣。根子說,用手護著襠。根子,莫傷心。根發突然說,臉上露出一臉的歉意。根子你就當舅沒養這個女,就當舅以前沒講過那句話。我沒傷心,舅。根子,我會再幫你找一個的,天底下好女人多著呢。根發老漢說,我怎麼就養了這麼個不聽教的女呢?根發老漢傷心起來,撲撲拍打著腿,就有灰塵騰開來,在夕陽的光下像稻虱子一樣飛舞。
太陽從西山上哧溜一下滑下去了,天色倏然暗了下來,根子蹲著,覺得腿有點酸了,站了起來,把腰晃了兩下,讓倆蛋掉正了。
舅,全村就光剩著我們一家啦。
這幾天老歪又找你了?
沒。
他們還會來的。根發老漢霧著臉,憂心地說。
他們一定還會來的,不達到目的他們不會罷休。根發老漢又說。
根子沉默了,夜漸漸地深了起來,遠處傳來城裏歌廳那嘭嘭嘭的打擊樂聲。
進屋吧,舅,天涼。
根發老漢晃著那身破羊皮襖鑽進門,皮襖掛著了門框,嘶的一聲掛破了。
根子,我的皮襖破了。
破了再買新的,舅。
我陪侍不過一件新皮襖了,根子,我的日子不多了。根發老漢有點傷感地說。根子我告訴你,這羊襖是你娘給我縫的。
我知道。
我穿了幾十年,可是它今晚破了,我知道我要和你娘去了。舅又說。根子你不曉得這衣服是你娘出嫁時給我做的。老漢繼續說,自己沉浸在回憶之中,微笑了。你娘是個好女人,可好女人沒好命,你娘和我好了十多年,可最後還是嫁了別人,沒能嫁給我。根發老漢咳了一會兒,又說。你娘出嫁時給我這件衣服,她說哥,妹子沒福氣服侍你,就讓這件衣服陪侍你吧,你娘那夜想哭,可我不讓她哭,新嫁娘哭不吉利。你娘說哥白天你把它穿在身上晚上你把它蓋在被上,準如是妹子在陪侍你,根子我原想把草草嫁給你,算是續了我和你娘的緣分,可草草跑了,女大不由爹。
根子覺得心口裏堵得慌,說舅我去抱點苞米稈來燒。根子說著出了門到屋後簷下抱了一捆苞米稈,在火炕邊折斷點燃,暗淡的屋裏就有了一點恍恍惚惚的光。根子又爬上箭竹地樓,用撮箕撮了一撮苞米棒子,倒在火上,火光頓時暗下來,好一會兒才嘭的一聲燃著了。
根子,你坐下。根發老漢說,聲音有點沙啞,你坐下我和你講話。根子就坐下了。
根子要不你就答應了他們吧。根發老漢說。
根子就愣了,根子說舅你莫多想,我不會簽那張合同的。
你還是簽了吧,根子,我知道你心裏很想簽那張合同。根發老漢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平複了。草草離開我了,你也會離開我的。
我不會離開你,舅。
你會。根發老漢堅持說。你搪不了我,根子,我老幾十歲的人了,你搪不了我。
我不會,舅。根子發誓般地說,可是根子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沒了地,你就沒牽扯了。根發老漢又說,然後站起來,走出門外,解開褲子站在門檻邊向外撒了泡尿。從門口向外望去,城那邊的上空被一層白光籠罩著,他望了一會兒,才提著褲子走進屋來,對屋裏說,人是風箏地是線,沒了地,線就斷了,風箏就牽不住了。
根子伸手拉過一把凳子,讓根發老漢坐下來。根子突然有點心怯,吭哧了一會兒才說,舅我跟你商量一下,我想下一趟城裏。
根子原來以為根發老漢會反對,可是老漢卻沒有反對。
去吧。老人說,明天牛我守了,你放心去。
根子說我去城裏看病,根子這麼說著就覺得臉上發熱,根子想我也開始搪人了,而且搪的是舅。根子其實是想去城裏看一下妮,妮去了一段時間,也不知怎麼樣了。當然根子也想到城裏去看一看城裏人怎麼個活法,根子和根發老漢一樣都知道城市要過來,這是不可阻擋的,可是他們都不願去承認。根子想這地如果被征收了以後做什麼好呢,舅他的日子不多了,可以不考慮,可根子不能不考慮,根子想光靠那幾萬塊錢是過不得一輩子的。
根子睡在床上一夜都在想著這件事,第二天天一亮就起了床,把自己綁紮利索了,就到舅房裏去,根發老漢也醒著,倚在床頭上吧嗒著竹煙杆。
舅我下城去啦,根子說。
下吧。
我走了呀。
走吧。
兩個人就這麼拉鋸一樣地一遞一遞說著,根發老漢不動,根子也不走,但最後還是根子妥協了,根子怏怏地走出房來,捏著空拳頭直奔老歪家去。根子想舅反對自己下城呢,舅答應著去吧去吧可是沒有掏出錢來,舅知道他身上沒有一分錢,平常買一袋鹽都得和舅要。根子走到老歪家時天還沒有透亮,老歪家裏燈火通明,隔老遠就聽見嘩嘩啦啦的搓麻將的聲音,不用說這麻將是打了一個通宵了。自從村裏人把地賣出去後,誰家都有個萬把幾萬塊的,城裏就有一些賭棍像螞蟥聞到血腥一樣每晚都到村子裏來,老歪順應潮流買了幾副麻將,在自己家裏開上了麻將鋪,門上掛著一塊青年娛樂中心的牌子,名正言順地開起賭館來。一晚抽幾十塊的頭鈿,一個月下來也是筆可觀的收入。根子走到門邊就看見老歪正靠在一個紅家身邊,嘖嘖地稱讚著那人的牌運,大冷的天頭上卻冒著細細的汗珠子。
大卵泡,快來搭檔。老歪見根子,喊了起來。老歪在領導麵前喊根子的名字,平常就喊根子的外號。
我不搭檔的,根子站在門邊說,老歪哥你出來一下,我找你說個事。
什麼事呀。老歪不滿地說,站起來邊走邊回頭對那人說莽哥你這牌要自摸,放炮不要和。
我……想找你借點錢。
老歪臉就變了,根子不是我沒錢,也不是我不肯借錢給你,我在打牌,打牌人借別人錢會把手氣搞痞的。
隻借十來塊錢,我明天回來就還你。根子怯怯地說。
老歪說你怎麼不會和你舅要呢,他拿著幾萬塊錢放在身上做什麼,買棺材呀,買棺材也不用那麼多嘛。根子就想,我舅那麼會有幾萬多塊錢呢。還沒等他說話,老歪說大卵泡你也該掌家了,省得要一分錢也要向你那老蔸蔸伸手討。老歪說著遞了二十塊錢給他,根子你可要記著還我的,日娘的好多人沒有時向我借,借了就不記得還啦。根子接過錢,逃跑一般地走了出來,邊走邊想老歪怎麼沒有問著征地的事兒呢?
5
根子沒有坐車,甩著兩條腿就去了城裏。
根子上路時根發老漢趕著騷牯上了村子後麵的山,根發老漢站在峁上看見根子走在一片被推土機推得紛亂的血紅色包圍著的公路上,公路通著縣城。根發老漢覺得根子走在路上就像一隻匆匆趕回家的螞蟻,根子明明是走向陌生的城市,可怎麼看著都像回家的樣子,根發老漢歎息起來。騷牯三心二意地啃著峁上的草,啃幾口又抬起頭來向四周張望一會兒,用耳朵聽一會兒。根發老漢就罵,騷牯,騷牯,你狗日的騷什麼?沒有母牛就能把你憋死呀。可是騷牯不聽他的,騷牯撒開四條腿,在峁上峁下不屈不撓地瘋跑起來,一邊跑一邊用鼻子嗅,根發老漢隻得喘著胸口裏的大風箱在後麵跟。騷牯不屈不撓地瘋跑了一陣,終於失望地安靜下來了,安靜下來的牛和老漢做一排站在峁上,用仇恨的目光直盯著縣城,仿佛要把那座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城市看溶似的。小北風劈劈啪啪抽著鞭子,抽得臉生疼,可根發老漢不覺得,他遠遠地望著那一壩被推得紅慘慘的土,看著還在轟隆轟隆像屎殼郎一樣在土壩子裏忙活的推土機。寬寬的一個土壩子全讓推了,隻剩下他家的那一塊,在一片血慘慘的紅地中像一塊化了膿的傷疤。
就剩這塊保命的地了,老漢難過起來。要早知道這地要給城裏人占去,當年還不如讓他毀了呢。
這地本來是一塊淌水地,年年汛期一到,下場雨就讓洪水刮一次,幾十年來就沒有什麼地了,隻剩光光的像肋巴骨一樣的老本土。承包到戶後,他要了這地,二十個年頭年年都要碼坎開溝,終於伺弄得像了一塊地,畦平埂直的好種,城市卻又來了。鄉裏幹部隔三差五地往家裏跑,又是做思想工作又是動員,村委會那幾個岔口大喇叭日裏夜裏吵得人睡不安穩,城裏人不就為著那幾塊地嗎?鄉下人離了地咋活,沒人給考慮,從來鄉裏人和城裏人打交道都是鄉裏人吃虧,這理兒千古如此。可是年輕人們不懂得這個理,一聽說縣裏要把地征了,興奮得像吃了癲藥,一畝地兩三萬塊錢就賤賣了,然後甩開膀子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