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奶奶那天領到了槍,是婦女會會長了……
爺爺又開始了。我趕緊把手機掏出來,裝成要打電話的樣子,想溜。
你老實聽一回行嗎,再不講完有些東西就失傳了。
爺爺的手在拐杖的把手上搖晃了起來。這是他生氣的標誌性動作,我不敢惹他,老實坐下了。家裏為我剛泡湯的婚事買的新沙發,這會在我屁股底下像長了刺。我在手裏把玩著我的新手機,這是我的習慣,每次換女朋友都要換一個手機,也算是換一個心情吧。反正,我左右內外橫是不舒服。
你奶奶那天領到了槍,是婦女會會長了。爺爺的聲調明顯有些偏高。我允許爺爺激動,因為他軟硬給我講了無數次了,我還沒聽到過一次結尾。
上級專門派了一個人下來,幫她執行任務,給她指點漢奸到底是誰。漢奸的外號叫老瑞。這個老瑞仗著地形熟悉,接連出賣了三個連的藏身處,從日本人那裏換了六十塊大洋。
你奶奶練過不少回槍,但頭一回摸著屬於自己的槍,頭一回要用自己的槍執行任務,興奮。倆人貓在風山後山腰斷襠石背後,守著。上級說老瑞今天領了賞錢,一準打那裏過。
你奶奶把槍都攥出油來了,才遠遠見著一個人影。
近了,上級來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你奶奶三回,你奶奶才回過神來。老瑞,就是村裏的牛橛。十九歲的牛橛前兩天才借夠彩禮錢娶進了一門媳婦。村裏人牛橛牛橛的叫了十幾年,怎麼突然叫老瑞了呢?
老瑞的表情是跳躍著的,眉毛一刻也沒停止上揚,帶動得滿臉都是笑意。老瑞走路是蹦躂著的,一步三小跳。見著嫩樹葉就跳起來用指尖去夠,見著矮樹上的蟬就上前小心去捂。近了,在稍微平坦的一段小路上,老瑞還翻了個側身翻。這很符合新婚小夥子的步伐。老瑞的臉龐是紅的,太陽在他背後,曬不著,是興奮成那樣的。
會不會弄錯了?你奶奶疑惑著扭頭看領導。
上級來的人第四次用胳膊肘捅你奶奶拿槍的手臂,老瑞已經進入射程,再不開槍就遲了。
槍聲很悶,像是夏日午後暴雨要來的前奏。在槍聲的悶響之前,你奶奶就看到老瑞在原地轉了半圈,似乎想連著剛才的動作,爭取能再來一個側身翻。但終於力不從心,像棵竹子一樣緩慢地被砍倒在陽光下的山路上。
上級的情報一點兒也沒錯。老瑞的腰上拴著一個包,裏麵是六十塊大洋,那麼沉的一包洋錢,虧他翻得起側手翻。
六十塊大洋上繳了一半,另一半給了老瑞剛過門的新媳婦。新媳婦沒接,隻是撲在老瑞身上嚶嚶地哭。
你奶奶隻好一直拎著那個浸有牛橛汗水的布袋子,看著那個滿身青澀的小媳婦哭。老瑞沒了,一槍崩掉的就是老瑞這個名字。死了的老瑞就變回牛橛了,就是一個為了把媳婦娶進門什麼都不顧的十九歲小夥子。你奶奶背著人也抹了兩把淚,一個村的,免不了。
爺爺的敘述節奏顯然偏慢,而且語序也有問題,我覺得屁股底下的那根刺終於要破土發芽了。
我搞不懂你們鄭重其事地叫我回來做什麼,除了吃飯就是聽故事嗎?漢奸的故事我小學課本上就有了,你要告訴我什麼深刻的道理?
我以為我又點燃了一次炮竹,並對下麵的殘局有些顧慮。我總是能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卻不會收拾。就像這次婚期臨近又散場了一樣,我隻能換一個手機騙騙自己的心情而已。
那年你父親十四,紅纓槍還使不利索。可你奶奶非逼著你父親娶個媳婦不可,誰勸也不聽。
有點意外,爺爺竟然沒被我點著怒火,他延續著他習慣的語調,似乎決心要在這次把故事講完。確實,他到了該講完故事的年齡了。於是,我帶著一點僥幸,幾分可憐,噤了聲,繼續欣賞我的手機。
我覺得誰在盯著我看,爺爺突然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我投降了,悻悻地把手機塞進了懷裏的口袋。我想,故事可能要結尾了。
那年你父親成親了。家裏糧缸是空的,你奶奶卻給你父親辦了全村甚至全鎮也沒見過的盛大婚禮。之後好多年,一直有人喊你父親叫二老瑞。甚至是文革時期,別的教師掛臭老九的牌子,你父親還得另外加掛一個臭二老瑞的牌子。因為,你父親跟老瑞娶了同一個女人。
爺爺終於講完了,整個人像口袋一樣,通過雙手支撐著趴在拐杖的把手上發愣。
我那兩條一直揚長著並不停抖動的腿慢慢縮成了九十度,原來環繞在胸前的胳膊也解開了。在沙發上挪正了身子,我悄悄把手支在下巴底下,像爺爺那樣,有點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