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隻有二嫂沒走。死盯住那琴,怔怔地發一番呆,突然說:“你教我吧!”

小廖也愣了愣,回頭瞅瞅那笑聲盈耳的大棚,使勁咽一口唾沫,說了聲行。

二嫂有點站立不穩,傻怪地笑著,伸手抱起那琴來。手微微顫抖著,不知往哪裏伸。小廖忙上前托住,幫她把寬厚的皮背帶套在肩上,她還手足無措地呆立著,小廖抓過她的手,一隻按在鍵上,一隻塞進琴左側的把手帶,大聲說:看好了,就這樣。左手往外拽,再往裏一壓,就出聲兒了!

二嫂憋足勁,全力以赴。先是一無動靜,她便急了像揉麵那樣雙手使勁往裏一扭,突然,琴鍵上爆發出嘎的一聲,驚天動地,驚心動魄——

“哎呀哎呀,嚇死俺了。”她一步跳開去,鼻尖上冒出粒粒汗珠。“俺還以為哪兒來了隻大鵝哩。”

她脖子上吊著那琴,笑得琴聲直顫。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就這樣,真真假假的,二嫂跟著小廖學上了手風琴。

小廖似乎是為了氣氣那些有眼無珠有心沒肺的姑娘,竟對二嫂教得十分認真耐心。每當菜墩兒傍晚出車去打夜班了,二嫂就讓我去叫小廖到食堂門前的樣子堆這兒來,趁著天將黑沒黑的那點晚霞的餘光,咕咕嘎嘎地開張。當然二嫂是不識五線譜的,小廖也決無意讓她從那豆芽菜學起。他教她學琴,充其量隻是教她拉個歌兒罷了。不過從那時我確信了二嫂是會唱歌的,因為沒過多久,我從那上氣不接下氣的斷斷續續的琴聲中聽出,她居然拉出了《花兒與少年》的頭幾句。

她學得可真快。

她拉琴時,我多半坐在一邊看我的書。她說我在旁邊她的膽子就大些。她總是事先割好些艾蒿,逆著風燃點上,好讓那些濃濃的煙等把蚊子趕跑。有時小風倏忽換了方向,煙嗆得我眼淚鼻涕直淌。我從那淡藍的霧氣中跑出來,卻見她全無知覺地坐在那裏,淚光盈盈的眼睛裏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金色火苗,又有一排潔白如玉的琴鍵,如修葺一新的石階,從她的眼底裏伸展到遠方去……我想她有生以來也許是第一次,陶醉在用自己的手彈奏創造出的、笨拙雜亂然而是赤誠樸實的音響中了……

她開始幫小廖洗衣服,補衣服。有時開飯小廖來晚了些,她便從廚房裏拿出不知藏在哪兒的事先留好的菜或是幾個煮雞蛋,笑眯眯地看著小廖舔嘴抹舌,吞下去。小廖受之無愧,吃得理所應當,沒過多久,幹脆連被單褥單和幾年沒洗一回的油黑鋥亮的破棉襖舊毛衣,都一股腦兒捧來讓二嫂替地拆洗,二嫂自然有求必應,洗淨了衣服,還把自己家留著的一包新棉花拿出來給他絮添上。脫了線的毛衣袖子也重新織了一遍。她的琴一日日有著緩慢然而不可否認的進步。她似乎終於能把《花兒與少年》結結巴巴地從頭到尾拉下來了。

二嫂的眼裏終日喜氣洋洋。

小廖說我,那個……那個叫啥……叫啥樂感,說我樂感好。

小廖說我假如生在城裏,同她們一樣聰明。

小廖說就先學這支歌。學會了,學得滾瓜爛熟了,再學新的。他說這樣不易忘記。

小廖咋還沒女朋友呢?多好個人……他自個兒對我說的唄……

變化就這樣悄悄發生,在二嫂的手指上和心裏。她不大愛笑了,眼睛裏時常熟過幽怨迷離的雲。沒事便一個人靜靜地呆坐一邊。望著遠遠的地平線出神,她蒸出的饅頭不是堿少了就是堿多了,還烘出了一鍋夾生飯,我隱隱地感到不安。

現在小廖已經不需我去請了。隻要菜墩兒一走,他便主動背琴而來。常常是他拉一段,二嫂拉一段,一段、一段地示範指點,給二嫂吃上了小灶,居然不厭其煩。這一日傍晚,我在木墩子上坐了一會兒,覺得腿上有蚊子咬,嫌那艾蒿燒得不好。站起來想去撥火,無意抬頭,見小廖的兩隻手都落在二嫂的手上,捏得緊緊。二嫂並沒有惱。鋼琴聲,似是中止了,四野靜寂,隻聽見兩人的鼻息。

我進退兩難,終於悄悄走了。

連隊裏開始有人在背後嚼舌。說二嫂與小廖如何如何。百十號人,就在這幾頂帳篷幾間破房下住,誰能瞞過誰呢?況且除了吃飯幹活也沒有別的事可做。那一日送飯去工地,竟有人當著小廖麵開起玩笑來,玩笑開得放肆。小廖卻滿不在乎,嘿嘿一樂,答道:“這有啥?二嫂跟她老頭說說,以後咱們坐車都方便啦!”

眾人哄笑。我恨不得給他一嘴巴。

收工後,我到他的帳篷門口把他叫了出來:“小廖,你得為二嫂想想,她有丈夫。”我的聲音發抖。

他冷笑一聲。“她願意,你管呢。”他說,“現在她膽子大了,以後你也不用來陪她了,省得礙事。”

說完便躥上幾步,走開去。

我追上他,對他說,人的感情不是手風琴,你得對二嫂負責。他竟不睬,一副鬼迷心竅刀槍不入的樣子。

那以後,假如菜墩兒白天出車,小廖便堂而皇之地請起病假來。他不知用什麼法子賄賂了連長,連長眼開眼閉。而菜墩兒當然是什麼也不會知道的,他人緣不好,沒人給他通風報信。他開春時挨著機庫那堵破牆,自己一塊坯一塊坯脫出來搭成的小土房,現在公然變成“琴房”。

不過從那兒傳出琴聲的時候很少。那扇小門悄悄閂上時,世界都沉默了。

二嫂變得恍恍惚惚的。她總似有難言的隱衷,欲言又止。她躲避我的目光,有時做著飯,無意回頭,見她滿麵淚痕。

“你倒是咋了?丟了魂似的。”我問。

她搖搖頭,歎口氣,不答。半晌,突然說:“假如這滿甸子的葦子割了能賣錢,該多好。”

“你想家了?沒錢回家?”

“不。”她緩緩說。“我想要是有錢買個琴,就不用再借小廖的了。”

“小廖不是頂願意借給你使的麼?”

“不,你不知道……”

似有什麼觸了她的痛處,她背過臉去。

她仍然隻會拉那《花兒與少年》,不過,終於是一日日有腔有調有節奏的了。

我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不能也不敢告訴她。假如她和小廖之間真的發生了什麼,她和小廖各自付出的代價決不會是一樣的。

葦子漸漸發黃,蒲棒一日日泛白。大雁快要南飛。等下了霜上了大凍,水利隊就該暫時撤回分場,全體放假三個月了。也許到那時候,該死的《花兒與少年》就會永遠地結束和消失。許多事情當我們沒有能力阻止它發生的時候,就隻好祈盼它早日終止。我早已看透了小廖,他用他那架破琴在換二嫂那顆完整的心。雖然他本來要的隻是一個女人。

偏有幾日又回暖,竟又悶熱起來。似乎是為了犒勞水利隊一夏天的辛苦,場部派來了放映隊。那天晚上,就在河堤上支起了銀幕放電影。全隊幾乎都去了,是個什麼片子,早已記不得了,隻記得電影演到一半時,從機庫那裏傳來一陣陣粗聲粗氣的辱罵聲,又聽一會兒,那叫罵聲越發大了。我心一緊,趕忙悄悄地溜了出來,往機庫那邊跑。天已黑盡,借一片月色,竟看見萊墩兒把二嫂按在她家門前的地上,手裏操一根皮帶,發瘋似的抽她,一嘴白沫,也聽不清罵些什麼。二嫂隻是咬著嘴唇,不哭不鬧,一句話沒有,任憑皮帶沒頭沒腦落在她肩上身上,辮子散開了,羽毛似的飛起。我一把將菜墩兒攔腰抱住,叫二嫂快跑。菜墩兒一伸胳膊,將我推個趔趄,回身舉起皮帶又要抽。我抬頭,見二嫂已從地上翻身爬起,卻不跑,迎麵朝地上的一個什麼東西撲了過去,將它死死抱住,繼而,哇地一聲哭起來。

我看清了,是那架手風琴,它中間的風箱被撕裂了,大口似的張著。

二嫂抱住它,半跪在地上,眼淚如雹子似的砸下來。她弓縮著身子,哭得昏天黑地,似乎這時候菜墩兒的皮帶再抽下來把她抽死,她也不會知道。這情形倒叫菜墩兒愣住了,懸在空中的手垂下來,半晌,猛地吼道:

“你還有臉哭,我叫你這輩子再摸不上這琴!”

說著就一腳踢過來,琴再一次落地,發出一聲鬼哭狼嚎似的怪叫。二嫂默默地走過去,她已經不再哭了。她抱起琴,像抱起自己的孩子。忽然回過頭,衝著菜墩兒一字一字地說出一句話;

“不過了,我走!”

這一夜她同我睡在一起。一宿無話。她沒有向我說明菜墩兒發作的起因。我也不便多問。料想是有難以出口的經曆。可她睡得很香,很沉。好像終於把許多天來的重負卸去了,又好像她說出那幾個字,是早已深思熟慮的事。可是她真要同菜墩兒離婚,以後的路怎麼走呢?小廖決不會……哦,剛才菜墩兒毒打二嫂的時候,小廖根本就連影子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