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你是稀客,優待你。平日,我們自己都舍不得喝哩!”

水很甜,有一股清香。我咕嘟咕嘟地喝得好響。

他和他的夥伴正坐在窗口一隻木板釘起來的方桌前,全神貫注地用一隻極細的鑷子,從產漿框的蠟製平台裏夾出一隻隻米粒大的蜜蜂幼蟲,然後再用一支四號廣告筆,從那隻小手指粗細的碗狀平台中靈活地摳出黃豆那麼一點點大的糊狀物,再把它刮在一隻罐頭瓶裏。瓶子裏粘乎乎的東西剛蓋了一個底。我津津有味地看他們不厭其煩地刮著,刮了許久那瓶子也不見滿起來。那小蠟碗裏的東西實在太少了,我真佩服他的耐心。他長得什麼樣子我早已忘了,隻記得他眼皮下和額頭上各一個蜂蜇起的大包,紅彤彤的,像一顆印章。

我提了許多問題,然後把他的回答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回答些什麼我當然記不得了,隻記得他說:

“蜂王漿是個好東西,廣闊天地真是大有作為啊!”

後業他叫人帶我去參觀蜂場,到處有嗡嗡的蜜蜂飛來飛去,繞著我的臉頰和脖頸,我怕挨蜇,死活不敢靠近。我想寫一篇報道材料已經足夠。最後我們站在一口井旁邊,一個麵孔紅紅的青年指著井沿上的一根繩子,告訴我蜂王漿刮滿了一瓶就浸泡在井水裏,否則這麼熱的天氣幾個小時蜂王漿就會變質。除非用酒和蜂蜜拌勻才不會環。井是他們自己挖的,北大荒的井水涼得像冰鎮汽水一樣。井裏攢多了就放在一隻保溫桶裏,送到鎮上收購站去。那玩藝兒很值錢。收入,當然是交給國家的。那時候可沒有獎金這一說。

我記得我很感動。那些廣告筆、保溫桶,都是他們自己花錢從南方探親時帶回來的。還有這破馬架、菜地、蚊子小咬……

回去以後我連夜就把報道寫出來了。不久後慕東人便到管理局去講座。他偶爾到分場來,看見我總是極嚴肅的樣子。我心裏很佩服他。

我拽著溝邊的柳條爬出了水渠。我記得那會兒太陽突然變得青光光的,田野一片昏暗。幾隻烏鴉鴰噪,從我頭頂飛過,我渾身無力。

過了幾天,慕東人到分場來辦事,看見我,輕聲問:“那郵包,寄了?”

我點點頭。不知為什麼,我沒有對他說,郵局老頭讓他去開張證明的事。我知道他不可能去開什麼證明,他是勞模,他很快就要填表了。我不想讓他大有作為的前途落空。

我也知道他那隻精心包裝的郵包永遠不會到達包裹單上的地址。我再去郵局的時候,老頭似乎早已忘了此事,而慕東人竟也從沒有來查詢過郵包的下落。似乎他將它們裝進木盒便完成了任務,完成了一個心願。收不收得到就同他無關了。盡管為了把那麼稠、那麼純的蜂王漿裝滿兩隻辣醬瓶子,他付出過那麼多的工夫和心思。

“又沒油了。”

“說,食堂的豆油都哪去了?”

“上星期剛從倉庫拉來一桶,連果子都沒炸上一回,咋就沒了?就算把你的花花腸子全抹一遍油,也要不了這麼多!”

男生們把食堂管理員擠在屋角的酸菜缸邊,當當敲著喝完湯邊上不沾一點油星子的飯盒,很像要揍他的樣子。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自己碗裏看見、聞到那金黃色粘稠粘稠的豆油的氣味了。隻在下鄉第一年過國慶節,食堂給大夥做過一次炸魚,魚吃光了,留在碗底裏的油就像鍍了一層金,好多好多日子也洗不淨。我真喜歡北大荒的豆油,隔著油瓶望去,透明的杏黃中略微沉浮著些小米粒兒以的氣泡,珍珠串兒一般放光。好像把一個秋天成熟的穀草玉米和豆子,統統都壓縮收藏在了這裏,調出了這樣深知明潔豐富的金黃色。我甚至總想像喝酒喝水那樣去喝它一口。可是當用它做出酥黃菜、掛漿土豆或是溜豆腐,如鍍金的金珠子放在眼前,那樣的新鮮光豔,又叫人不舍動筷。

可大多數時候,我們的飯盒裏碗裏總是清湯寡水的白花花一片。舔完碗邊上的幾個油星子,便扛起鋤去鏟地,無邊無際的大豆地,綠海一般翻騰。

總不知這些大豆都長了莢沒有。

總不知那些莢都拉回場院沒有。

總不知油坊的磨壞了沒有。

我有一個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用一隻山植酒瓶灌上滿滿一瓶豆油,給媽媽帶回去。我們當然不用它炒菜,隻是放在窗台的陽光下,欣賞裏頭那些沉沉浮浮的金珠子。

當然這不可能。我上哪裏去弄這麼一瓶豆油呢?

快說,油哪去了?

男生把飯盒敲得當當響,他們要揍他了。

“前幾個,連長買走了些。”

“多少?”

“大約莫……二十來斤兒……”

他們鬆了手。人漸漸散開,一張張缺少油水滋潤的黑黃的臉垂下去,都在心裏閃著:連長要那麼多油做什麼?油畢竟不能當飯。

我終於抓住了那隻一閃一滅的螢火蟲。毫無疑問,我剛才是打算去買蜂乳。那種一盒十支裝的口服蜂王漿。稀釋得像藥水,不像豆油一樣。而不是那種粘乎乎的漿糊狀的純蜂乳。那種蜂乳是買不到的,怪不得我總記不住。不過我還是相信,長期服用保健品會增強記憶,恢複腦力,延年益壽。哪怕就當它是你當年很想嚐嚐的豆油呢。否則慕東人這樣聰明高尚的人,那時候怎會有那樣的膽子做出那種事情來?

幸虧再沒別人知道這些。那老頭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慕東人早回了城。

我不喜歡那盒磁帶的封麵設計和顏色,所以我很少、幾乎從來不聽那盒磁帶。我從外頭回來,發現它被人從抽屜裏拿了出來,放在茶幾上。音樂在響著,文不對題。

“你知道這首是什麼曲子?”他問。

“肺氣腫哮喘奏鳴曲。”我回答。

“別打岔。再好好聽聽。”

“風箱和鴨子協奏曲。”

“有一點接近了,再想想。”

“我忘了,對不起。”

“是不知道還是忘了?”

“忘了才不知道。不知道才忘。”

“你總該聽得出是什麼樂器,比如說,一種什麼琴——他簡直像在哄小孩。這是專用這種樂器演奏的一首有名的曲子。”

我厭煩起來。

“我什麼也記不得,”我說,“你知道我從來沒記住過一首曲子。我尤其討厭手風琴!”

“你看看,我說你不至於連手風琴都聽不出來吧。”

我驚愕地張大嘴。我是說了手風琴嗎?當然那是首手風琴曲。不要說它是用電子琴伴奏,就是用拖拉機伴奏,我也聽得出來。我還知道這首曲子叫做:《花兒與少年》。

我走過去關掉了收錄機。我不想把什麼都想起來。一個人記憶的負擔太重,腦子大概會吃不消的。何況早年間你曾在那種絕無音樂的地方聽過那個曲子,在天低雲暗的荒原上讓它在你心撥開一隙晴光,那麼今天再躺在舒適的沙發上來重溫它實在有點裝腔作勢,索然無味。

二嫂把小廖五十塊錢賣掉的那隻手風琴用八十塊錢贖回來之後,每天收了工,便把自己關在機庫旁邊的那個小屋裏,再不出來。

從小屋的門縫和屋頂的油氈紙下,傳出咕咕嘎嘎的琴聲。

那琴聲多半隻有一個旋律,聽起來很單調。總是那一句,反反複複。有點像傷風的鼻息,一聲聲抽吸,有時冷不丁跳出一個刺耳的音符,嗷地一聲尖叫。音階極其不準。外頭來的人決計聽不出那是首什麼曲子,隻有二嫂自己能夠跟著這琴聲哼出低低的歌來。琴音不準怨不得二嫂,因為這琴叫二嫂先前的男人摔過一回。摔得幾乎就不響了。後來小廖湊合著修了修,賣給了分場小學校的唱歌老師。這琴原是小廖從南方背來的,跟了他四年,他在下鄉前就參加了宣傳隊,給人伴奏個《抬頭望見北鬥星》什麼的。琴摔了之後,他自然是不拉了。他那樣的人怎會願意拉一個破琴。

然而二嫂卻極珍愛這琴。寶貝一樣地藏在她的被窩裏。白天有人到他屋裏去,是決看不見這琴的。隻有當天黑下,河堤上的拖拉機聲號子聲統統平息下來,在工地上一片寧靜的寂寞中,才能聽見那個單調興奮的琴音,同一縷微弱偽煤油燈光,從小屋那邊似有似無地泄出,又緩緩升起,消融在帳篷上空久久不會的嫋嫋炊煙之中。假如悉心靜聽,有時可聽到幾個不協調的和弦,咳嗽似的跳躍。和聲如同牛哞一樣沉悶、壓抑,她很像把三個手指都一並按在了同一個鍵子上。

二嫂的手指短粗,幹硬的皮膚上有許多小小的裂口。她說小廖第一次教她拉琴的時候,她總怕自己的手指頭會把琴鍵磨壞。小廖笑話她,說她假如學會了拉琴,手指頭就會在琴鍵上磨得又厚又亮。小廖真會疼人。她告訴我,那年代就我和二嫂一塊兒在工地食堂做飯,二嫂什麼話都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