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那個有狐臭的家夥是香櫃子在園藝排時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男朋友。半夜軍訓時他在黑暗中喊口令威風得像一位將軍,香櫃子每個星期天天同我談他的嗓子和眉毛。後來一天她便不見了。後業她開始笨手笨腳地織起一件男人的毛衣來再後來……特別假。“特別假”是按上頭政策對女知青的特殊照顧,誰要是有情況可以留在家裏當天燒水掃地的值日生。這兩天對每個人都至關重要。

香櫃子漲紅了臉,低下頭說:“沒來”。

我手心稀濕。我寧可她撒謊。果然晚飯後她就被叫去連部談話。回來時眼睛紅腫,獨自唏噓到熄燈後。終於趴在我耳邊說:“我,我大概,那個了……”

當時我也慌慌張張地信以為真,我甚至還考慮要不要給她姐姐寫信。因為她父母都遠在貴州山裏的一家三線工廠。我就沒有想到再多問幾句關於那個的一些問題。我羞於出口,又沒有經驗。一直到香櫃子被記了大過背起鋪蓋準備到豬號去報到的那天早上,她突然氣急敗壞地從廁所跑回來。一把抓住我說:“來了!怎麼回事?來了!”

過了好久以後我才總算弄明白她同那個威風凜凜的排長之間,原來什麼實質性的事兒也沒發生過。充其量他們隻是在小河邊的柳苑子下接過幾次吻。就這些。那時候她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傻丫頭,她真以為接吻了就會懷孕,連孩子怎麼生出來的都不知道。可是,僅僅兩年……

她的擅長接吻的排長說她造謠可恥,資產階級臭小姐本性難移,企圖用糖衣炮彈拉他下水,從此同她一刀兩斷。

她便哭哭啼啼去了豬號。從此她脫胎換骨麵目全非。一年後她離開豬號去嫩江的時候,更是從容不迫、儀態萬方、煥然一新。她走時穿一件當時罕見的閃光滌綸上衣,很有些炫耀的意思。

她走了很久以後,她住過的鋪位上總有悠悠的香氣在夜半向我襲來。我常看見她披散著一頭濕滾滾烏油油剛洗過的鬈曲的頭發,對著小圓鏡一個勁地梳扯,總想把它們拽成我們那樣直發活像高粱稈才肯罷休。但她一鬆手,那些彎彎繞繞的黑絲線便又恢複了原狀。氣得她撅起嘴嘟嘟嚷嚷:生下來就是這樣的!就算全部剪掉。長出來的新頭發還是這樣的!

她特別愛洗頭,洗了頭便滿屋飄香。我總看見她坐在炕沿上拽她的頭發。一雙大眼睛骨碌骨碌風車似的回轉,總卷起些樹葉兒紙片在她身前身後打旋……

那時她是個多麼可愛的姑娘,她去嫩江那年還不滿十九歲。聽說後來她父母都病死了,沒有人接她回南方去,她便在東北嫁了人完事。

“都去給我抓魚!”

“統統都去,抓魚去!”

連長的褲腿卷到膝,鼻尖上沾著泥星,大嗓門傳幾裏地,軍令如山。

我們都被趕進水稻田。撲通撲通的青蛙一樣,水深漫到大腿,嫩綠青翠的稻苗飄浮在水田的一片汪洋之中,隻露著東歪西倒的苗尖尖。半尺長的鯽瓜子,在稻根和腳趾之間竄動。半蹲半跪地守候在那裏,幾分鍾可抓一條。

那是從水庫閘門裏放下來的水。連下了幾日暴雨。水庫滿了,年年都要自動送來許多魚。

魚抓多了,用麻袋裝。倉庫裏有的是麻袋。

“都來給我抓魚!”

連長吆喝。

晚上食堂改善生活!

魚湯真香嗬!口水都要淌下來了。

我做夢都夢見喝魚湯。

麻袋滿了,被拖上地埂。有牛車把它拉走。連長叫走了幾個姑娘去卸車收拾魚。

天傍黑,太陽被擠得扁扁的,終於收工。暮色中,一瘸一拐走過連長的宅院,忽然風中刮過那麼一股濃腥濃腥的氣味。趴在板牆縫一瞅,連長家前院的晾衣繩上,掛滿了一串串用報柳條穿上的鯽瓜子……

這天晚上食堂吃的是炒土豆片,土豆片上有一股生鏽的鐵腥味兒。

從此我一聞到那味兒就惡心。

魚腥味兒持續了多日,連長將它們曬成了魚幹,然後蹤影全無。

我決定到郵局去一次。我得去買些紀念郵票、取彙款、訂報刊,還得寄一個包裹。我要辦的事都寫在一張小紙片上,甚至連先後的次序都安排妥當。不這樣做的話,唯恐到時候會把我要辦的事忘個精光。

那個穿綠郵服的長發披肩的姑娘,從高高的櫃台後麵把我填好的包裹單又交還給我,用纖細的手指點著一個空格子說:“寄什麼,填上!”。

我愣在那裏。我忘了我要寄的是什麼。可能是衣服,也可能是鞋。我胡亂寫上了其中一個。

她把縫好的包裹遞還給我,態度和悅無可挑剔:“打開,得檢查一下!”

我把縫好的線扯開,她便象征性地摸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她仍然不知道我寄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鬆了口氣。我按照小紙片清點了一遍我的計劃,竟是從未有過的圓滿。

我回到家裏。

從隨身的拎包裏掉出一隻網兜。是網兜。我為什麼要帶著一隻網兜去郵局?我一定又忘了什麼事。

我坐在沙發上悶悶苦思了十分鍾,毫無頭緒。那個空空的網兜像隻黑暗中嗡嗡嚶嚶的蚊子,從你耳邊掠過,一巴掌下去,以為擊中無疑,拉開燈,仍是一個空空。有好幾次眼看是拍住了,伸開手,卻又讓它從指縫裏搖搖晃晃地飛去,螢火蟲般地閃爍,根本逮不住它。即便有一回是飛到了唇邊,死死用牙咬碎了吐出來,卻又即刻飛散開去難議辨認。

我的腦袋塞滿了一團團粘乎乎的漿糊一般的東西。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的記性真是壞得一塌糊塗。

“寄啥,填上!”

鎮上郵局那個幹巴老頭,用細瘦的手指點著包裹單上的一個空格,衝著我嘟嘟嚷嚷。

我不知道寄的啥。那是別人的郵包。我隻不過是個臨時代辦。我的工作是管分場的通訊報道,隻因分場的郵遞員回家探親了,讓我暫時替一替的。那時候寄郵包都得讓郵遞員帶到鎮上郵局去寄。我可不懂那麼些規矩。

“打開,得檢查檢查。”

老頭隔著鏡片,用極懷疑的目光看我。當然,一般來說,隻有知青隔三差五收到家裏的郵包,沒有往外寄郵包的。大豆高梁有什麼可寄呢?

那是一隻十分光滑的小木盒子,也許不久前從南方來。被刨去了原先的墨跡,用藍鋼筆在淡黃色的木板上新寫了南歸的地址。

我用老頭扔給我的一把鉗子撬開盒邊上的小鐵釘,我發現我幹那個跟男生差不多。掀開盒蓋,上麵是一層破的黑棉絮,裏頭露出兩隻深色的玻璃瓶。

“是醬。”我指著瓶子上貼的商標告訴那老頭。

“哈醬?”

“辣醬唄。”

“辣醬?沒聽說往家寄辣醬的,打開看看!”

我隻好將那瓶子摳出來。透過深茶色的玻璃,裏頭是什麼也看不清,似乎隻是一些辣醬一樣的、粘乎乎的東西。我貼著瓶蓋聞聞,倒有一股酒味,還有甜蜂蜜味兒,說不上什麼味兒。

“是咳嗽糖漿。”我說。

我瞅瞅——

他便將瓶子接過去,對著陽光照照,又晃了晃,然後將那瓶蓋一挑,放在鼻孔下拚命聞,又用小手指長長的指甲蓋從瓶裏鉤出綠豆大點糊糊,在舌頭上舔了舔。緊接著臉一白,眉毛陡然矗立,半天,“蜂王漿哇?”

一時我並未反應過來蜂王漿是什麼。看他的臉我隻以為他被蜂子蜇了一下。現在各個分場連隊都有蜂場。我心想他既然確實了包裹的性質,總算檢查完畢,快點封箱過秤好趕路。於是一隻手伸過去拿箱蓋,卻被那隻青筋絡絡的手一把按住。

“你回去叫他上分場去開證明來才給寄!”

他將那隻未加封的郵包迅速起放進了櫃台裏麵,他威嚴得像那水漫金山中的法海和尚。

他?我這才想起去看剛才填寫的包裹單上的寄件人姓名:五分場慕東人。

幸虧那時候,十幾年前,我的記性還沒有受到損傷,我極迅速地想起了這個叫做慕東人,還記起了他在當早上交給我郵包時候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樣。他可真狡猾,還有點兒心虛,要不為什麼隻寫五分場而不寫他的連隊呢?難道這樣一來我就會不知道他的“單位”了嗎?我當然知道他是蜂場的養蜂員,還知道他是全場什麼標兵。他親自帶人到荒草甸子上去開辟蜂場,一箱蜂子起家,現在已發展到三十幾箱;他養的完璧歸趙蜜蜂安全越冬存活率達百分之九十,還試驗成功了用土法提取蜂王漿的技術……

我一下子想起這麼多是因為我寫過一篇關於他的通訊報道,登在農墾報上。

我的臉如塗了一層辣椒末,熱辣辣地疼。我沒有勇氣請求老頭把那木盒子還給我。我不敢抬頭看他,就好像我是一個竊賊,或是一個幫凶……

“讓分場開個證明來才給寄,回去吧!”老頭毫無表情。

我跳上自行車沒命地騎,車把子一個勁來回晃。穿過公路橋時,我終於無緣無故地掉在了水渠裏。那天我嚐到了沒頂之災的味道。水深齊脖,我一踮腳露出了腦袋,水從我頭頂嘩嘩往淌。就在那瞬間,我想起那次我走了十幾裏路到蜂場去采訪他的情形。他用一隻其大無比的搪瓷杯為我沏了滿滿一杯蜜糖水,笑嘻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