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 / 3)

王拓笑了,“芳芳,翰林府還真虧有你這位正經得不得了的當家主事人,你們方家列祖列宗在地下都要感謝你姑奶奶,捍衛了這張臉呢!可你一跳倫巴舞,或是恰恰舞,穿得盡可能的少,盡可能的薄時,你不怕老祖宗罵你浪?”

“我就知道你沒好話。”

“你能把兩者並行不悖地統一起來,也真教我佩服。”

“姓王的,你有完沒完?”她眉毛挑了起來。

“算了吧,芳芳,你們家的臉,早讓你們這一代給撕破啦!老爺子是死在他孫子手裏,但何嚐不是死在你們這些人手裏,別客氣!”

“滾你媽的蛋——”她不想和她丈夫談下去,“我們方家的事,你少插言。”

“好好,從今以後,我在商言商。”

她不許她先生議論,自己卻按捺不住要發泄,還怪王拓,“都是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先數落她二哥和那個活人妻的菲菲,過了明路似的同居,算怎麼回事呢?

“你多餘操這份心!”

“每月給甘心戴綠帽子的丈夫開二百元安慰費,簡直可以上《吉尼斯世界之最》了!”

這世界也真是無奇不有,難為導演想出這名目來。別看他拍的片子十分缺乏想象力,這天大的笑話,倒弄得全城沸沸揚揚,比他拍的任何一部片子都轟動。

是挺讓人難堪的。但方軍無所謂,給人介紹說是他愛人,其實那是有夫之婦,可此時此刻屬於我,因為本人已經付過她先生錢了。

有人好奇地私底下問過方芳:“你哥好意思按月發那活王八錢,我們就夠驚訝的了,那主兒自己來領,更不可思議了!”

方芳除了破口大罵她二哥外,夫複何言?

“是到你們翰林府來領安慰費麼?”

“敢?”

“那你二哥的情人呢?”

“反正我們家不承認——”

老爺子還活著的時候說過:“你要把這個女人領進院的話,我馬上跳湖!”

方軍還振振有詞:“你老在西方待過,這不是正常又正常的事情嗎!”

“這是中國,這是方家——”老爺子讓瑪麗小姐咬他,轟這個敗類滾出去。瑪麗小姐果然也不客氣,齜牙咧嘴。

那時候,狗仗人勢,可厲害啦!

方軍在院裏對他妹妹訴苦:“我保證,這一次是真正的愛情!”好像以前他和別的女人難解難分,尋死上吊都是假情假意似的。方芳恨死他出醜丟人:“你這笨驢,就這能耐,應該把你送到配種站去。”

他還挺自負:“我這個人,有愛情能愛,沒愛情也能愛!但這個菲菲,我可動了真情啦!”

“這樣的話,你以前也說過的。”

“小姑娘,你根本不懂愛情——”

方芳火了,尤其討厭他那嬉皮笑臉的樣子,抬起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

“你幹嗎動手?”

“因為你是畜牲!”

他既不敢還手,也不敢還口。“好好——”

可老爺子一死,這位活人妻也戴著黑箍,正式出出進進胡同口方家,有什麼辦法?你是要臉,還是跟她撕擄?不準她進門,不許她戴孝,不承認她是方家人?堵在大門外跟她吵,跟她鬧?演員會怕你這一手?整個胡同裏的街坊鄰居都來看笑話,豈不也等於大大的丟臉?真拿這個菲菲沒辦法,在靈堂裏哀哀地哭起來,比誰都傷心呢!

接受一個有夫之婦成為方家的兒媳,每月要支出聞所未聞的安慰費,給那個出租老婆的人。幸好這家夥不大搖大擺來胡同口方家領二百塊錢,否則,連翰林府門口的石獅子也感到丟人,方家這臉真沒處放呢!

方芳隻好感慨,完了,方家完了!

盡管如此,方芳也好,王拓也好,對導演還是要親近得多。

至少他不陰,他不想方設法算計人。

“你那位大哥,我半點也不敢恭維,沒水平還要露一手,沒本事還要耍兩下,就你們老爺子這一死,他裏挑外撅,足一通表演,可戲演得那個砸!”

“都是當官當出來的一身毛病。”

“他這智商,天曉得——”

“要不是吳鐵老,他早讓人家踢走了。”

“無論如何,你二哥丟醜,是一人一家的事。可你大哥,是某部某司某處的管計劃外立項的處長。這肥缺,他是怎麼搞的?財也沒有發成,事也沒有幹好。”

“笨蛋一個,還自以為聰明!”他妹妹說。

“要不索性上呈下轉,根本不用動腦筋,當個混事的官也行啊!隻要能把圈畫圓,安分守己,多好?他不,還要搞些名堂,又不高明。也不想想自己有多高的道行?他最近把我們公司的一筆買賣攪黃了的事,你不知道,他自以為得意呢!”

“怎麼回事?”

“算了,算了!”王拓懶得說下去。

“姓王的,少給我玩心眼!”

“告訴你,讓你跟他打架去?其實他才傻,那是吳鐵老批的條子。”

方芳一驚,“你沒有給他打招呼?”

“我講了,他不信,你有什麼辦法?”

這位大處長的妹妹,除了跌足歎惜外,還好說什麼?“爹在世的時候,罵他弱智,他還不服氣咧!”

凡初次認識方彬的人,了解到他父親是大學問家方中儒,禁不住要問:“方老先生,果然是令尊乎?”

“怎麼?不相信麼?”他還挺為這份家學淵源的光榮而自負呢!

對方望著連句整話都說不周全的方彬,麵露難以置信的神色。

他還要問人家:“咦!難道有假不成?”

每逢如此得意洋洋地反詰時,問話者通常一笑了之,不會有下文的。

他聽不出言外之意,也就罷了。回家來居然當新鮮事講給大家聽,氣得老夫子對方彬說:“你別二百五了,先生,我求你啦!”

“怎麼啦我?”他還很不以為然。

方中儒老先生不再搭理誰了,閉上眼睛,一臉苦楚。

要有人不識相,繼續煩他,對不起,懂事的瑪麗小姐,就該發出威脅的吼聲了。

方芳說她明白老人為什麼老閉著眼睛,試想,差不多著作等身的方中儒,環顧左右,卻是這樣的兒子,這樣的孫子,值得他看,有得他看的嗎?蛆!你懂嘛?

她丈夫問她:“你不包括在內?”

方芳不想把自己撇出去,她承認:“都是蛆蟲,完了,真的完了……”

方老夫子的遺體告別儀式,開得莊嚴而又隆重,“哲人其萎”,學問隨之而去,當然是很惋惜的。但與會者,熟知老先生的親朋好友們,望著這些泣血稽嗓的兒女,和因在押而缺席的然而並不等於不存在的孫子,似乎除惋惜學問外,還有更該惋惜的一些什麼?說不好是些什麼。這“什麼”如鯁在喉,怎麼也不好受,倒確是事實。

當時,大家覺得最應該出席的,倒好像是更能討老人歡心的瑪麗小姐。

雖然,它很討厭,但認識方老先生的人,無不知道瑪麗小姐的。通常是這樣的,凡初到胡同口方家,和老人家剛一接觸,總會很榮幸地先認識這條狗。

“你可以叫它瑪麗小姐!”他把這名字叫得很親切,還鄭重地從頭至尾展覽一番,一定要你同它握握手。

傲慢的瑪麗小姐睨視一切地臥著,那可稱得上一條貴族的狗。你說它聰明也好,你說它勢利也好,反正,這院子裏,大概隻有兩個半人,是它買賬的。

其他人,對不起,它耷拉著眼皮,連看都不看一眼。

老先生一向不把兒女介紹給來訪者,哪怕在他麵前晃來晃去,也決不說一聲這是老二,這是老大,或者這是芳芳我的女兒諸如此類的話。以致有人誤解他也許是孤家寡人,才把狗當寶貝的吧?

他會興致勃勃地告訴你,這條馬爾他純種犬的父係,獲得過巴黎博覽會獎,母係更不得了,愛丁堡世界賽狗會上拿過金牌。“都有證書的,而且上了《不列顛百科全書》,不信,我找來你看。”

如果你稍稍懂得一點狗的學問,或者在官園農貿市場和某立交橋下的狗市廝混過,那老先生就更來了精神。“像這條百分之百的純種馬爾他狗,全中國我不敢誇口,北京市它可是獨一份。”

“它的智商——”若是十分談得來的知己,也熟知他對兒子的行止頗為不滿的,他會坦率地告訴對方說:“要比我那當處長的、當導演的兒子,還略勝一籌咧!”

聽者無不愕然,但不得不承認,這狗確實太通人性,除了不會說話。

瑪麗小姐俯伏在他腳下,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

方校長纏綿病榻也有些日子了,但住進醫院卻是去世前不久的事,沒有別的什麼原因,就是放心不下瑪麗小姐。

漸漸地,病勢一天重似一天,經常陷入譫妄狀態,一生經曆,便顛三倒四地說個不停。但也隻有兩個名字,常掛在他嘴邊,一個是已經去了天國的老太太,一個就是瑪麗小姐了。

大夫和護士一直以為老先生念叨的這個洋小姐,是他早年留學外國時的一個什麼情人呢。等到它也被獲準來病房探視,才知道不過是一條叭兒狗,都忍不住笑了。可一看到瑪麗小姐把頭貼靠在床邊,那淚汪汪的悲戚樣子,也被感動得收斂笑容而動了真情。

所以,在神誌清醒的時候,有關後事方麵的問題,老人家自然是要想的,而且,應該說,無論如何,也要為瑪麗小姐的未來作出安排的。

這是必然的,誰都這樣認為。

但怪了,他會把瑪麗小姐疏忽掉,是無法理解的,成了個至今也不解的謎。

也許隻有吳鐵老知道一些內情,在方中儒住院期間,這位也算相當負責的老同誌來看過他多次。他倆是同鄉、同窗,三十年代以後,一個投奔革命,一個出國留洋。先分道揚鑣,後殊途同歸,尤其上了年紀以後,把世情看得淡了,兩人倒又比早先更交往密切一些。

一旦摒除了利害衝突,共識便多了起來。更何況一個是名人,一個是名家,就惺惺相惜了。他成了胡同口方家的常客,這樣,方彬才得以在他那個某某部立足,方芳才得以在她那個什麼協會出頭,王拓才得以給他那個野雞公司弄張批文,賺上一票。

吳鐵老如今可豁達了,助人為樂,而且樂在其中,幾乎進入爐火純青的圓通世界。他相信苦絕不是他一輩子追尋的目標,如果說需要苦,或需要吃苦,也是為了以後不再苦,或不再吃苦。特別到了這把子年紀,就要活得灑脫些,自由些,不妨無拘無束些了。一般來說,這些屁大一點事,又不特別勞神,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何樂而不為呢?

所以他對方中儒的執拗和清高,活得如此拘拘束束,就不太讚成了。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也不想勉強他的這位老朋友。不過,老兄,要知道學問是無止境的,正如革命永遠是尚未成功一樣,你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情。恕我直言,看來,這就是所謂的書呆子了。學問愈多,呆氣愈甚,他不止一次敦勸:“中儒兄,你看你都快成木乃伊了,放下你手中的書吧!何必鑽之彌堅,鍥而不舍呢?孔夫子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呢!”

“老鐵啊,老鐵!有時候舉目一望,真是晚景蒼涼咧!”

“那你就更該瀟灑些了,咱們已經到了苦日無多的晚年啦!留給後人去幹吧!”

不提後人還罷,方老先生一聽到這兩個字,就皺眉頭。“老鐵啊,你看你三個孩子,兩個在美國,一個在英國,這都是當年我待過的地方。我跟你一樣,兩男一女,倒不是我一定要出國留洋方算出息,至少應該立事——”

吳鐵老勸慰他:“也不必過於苛求了,一個個成家立業,各得其所,不偷不搶,安分守己,可以啦!”

他佩服老鐵想得開,他想不開。可惜那幾屋子稱得上汗牛充棟的書籍,竟無人繼承他的事業。怎麼能丟手呢?難哪!老鐵!我活一天,就得當一天書蟲啊!

甚至住進醫院,還要帶上他的未做完的下一次國際學術會議要宣讀的論著。

這當然是愚不可及了,吳鐵老對病床上的他說:“你是一定要蠟炬成灰淚始幹了!”他覺得他可憐,至死不悟。

所以,方老先生竟未太顧及後事。“學問把你們家老頭害了,這一輩子活得所謂何來?”這番感慨,真有點石破天驚之義,吳鐵老自參加革命以來,九死一生,自然要高一層境界了。

雖然中國人比較忌諱死,上了年歲的人,則尤以為甚。這是東方人的傳統文化心理,樂生畏死,不足為奇。方校長學貫中西,得過英國和美國兩個博士學位,知道即使活到一百零三歲(廣西有位老媽媽,在這個年紀上入了黨),再往下活,也總有離開人世的一天。他老人家想得開,在病床上,學問之餘,便立了個類似遺囑的這麼一紙文書。

“老鐵,幸勿見笑,誰總有這一天的。”

吳鐵老看了這遺囑,笑笑,沒有表態。

方中儒便把這交給了他的繼任者,現在的大學校長。

總算吳鐵老還問了一句房子的歸屬問題,否則,連這句遺言也不會留下。

俗話說“大智若愚”或者“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老爺子這張遺囑,頗能表現我國尚未進入完全法製社會的特征。第一,是用圓珠筆寫的。第二,未經過公證,不具有法律效力。其實也無所謂,他也不是洛克菲勒,或是像那位希臘女船王一樣,擁有億萬家產,隻有一些書和胡同口方家這套四合院。

僅此而已,或許方老先生為他這一點點財產,不免汗顏,覺得太鄭重其事了,有些小題大作,所以才采用這種馬馬虎虎的辦法。真要是拿到法律公證處,堂堂大學校長,隻有些許可憐巴巴的薄產,還不夠人家笑話的呢,萬一傳到外麵去,豈不要丟中國人的臉麼?

老人的愛國主義情感,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至於後海邊上這套荷風水月,綠蔭環抱,磨磚對縫,前廊後廈的四合院,本是前清當過翰林的祖宗留下的。在當時連皇帝也沒有暖氣、煤氣的情況下,方大學士住著,生爐子,燒火炕,嗬開硯台裏的凍墨,給皇上寫奏折,也覺得理所當然的。可如今,房子年久失修,那哐啷哐啷的大門,都關不嚴了,哪怕爐子燒得再旺,好像每條磚縫都透風似的。正像吳鐵老所說,老兄,要無公家作後盾,你想把這套院子現代化起來,談何容易?

“除非把它交給大學裏。”

“那你還不如作給我老鐵呢!”他當玩笑話說的。

“看來,閣下頗有能量的了?”

吳鐵老以自嘲的口吻說:“這說是做官的比做學問的優越性所在了。”

每個人都有一個夢,這或許是吳鐵老還是一個從外省來北平讀書的大學生時的夢。有朝一日,他也能在這後海周圍,有一座屬於他的四合院。那時候,房子並不很貴,那時候,吳鐵老還在革命和學問兩者之間徘徊,那時候,他對於原籍跟他相同的這位同學的門第,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羨慕之情。

也許,他自嘲過,由於不是揭竿而起的緣故,是個讀書人,才有這種風雅吧?

後來,他革命了,這念頭便被鐵與血給衝淡了。等到若幹年後,老同學重新聚首,望著那雖然闌珊殘舊,但氣象依然的翰林府第,那消逝的夢,不禁又複活了。

小人物的夢,也許隻求一張書桌。中等人物的夢,就要求一間書房了。而對吳鐵老來說,他的夢,在這一波碧水的後海邊上,有一所安靜得可以聽到細魚唼喋聲音的小院,讀書品茶,頤養天年,也許就其樂融融了。無論如何,他是讀書人,哪怕是領兵打仗的時候,也是手不擇卷的儒將,何況嗣後一直舞文弄墨,數得上是黨內的一位高級知識分子,有這樣一個不算奢求的夢,也就是相當的、難能可貴的儉樸了。

方中儒是學者,對於世事,有些懵懂。其實他要通達些的話,這破院子早些轉讓給他老同學的話,他也不至於每年冬天,為煤球,為風鬥,為棉門簾,為按煙囪,為燒不著爐子而操心了。雖然他不用動手,老太太過世以後,必須放下書本來張羅,總是免不了的。他也多次發狠要告別這四合院,可一過了冬天,又作罷了。

如果說方老不考慮到祖業斷送在自己手裏,也未必準確,但很大程度上,為他的心肝寶貝著想,卻是事實。

若搬進樓房裏去,瑪麗小姐就像進了籠子一樣地受拘束了。連四合院它還覺得天地太小,每天要牽著它順海沿溜達的,衝這一點,老校長就下不了決心。

吳鐵老終究是讀書人,即或存有覬覦之心,也要顧及老同學的麵子的。他極其間接地托人婉轉暗示,你這個大學校長,可不是你老人家去念過書的牛津大學的校長,麻省理工學院的院長。想把這古老的府第內部裝修全部現代化起來,靠自己的力量,那恐怕是天方夜譚了。

他回答說:“我是無能為力了,我已經老了,看兒女們將來如何吧?不過,我可以想象,他們也未必能有什麼作為的。”他沒有轉讓的意思,但似乎預料到未來的結果。

這倒也不幸而言中。

在病榻前,吳鐵老忍不住還是問了,這份不成其為遺囑的遺囑中,應該說少了些什麼?而且,也正是他最為關心的什麼,那曾經是他的一個久遠的夢。

老先生說不上是猜知了他的心思?還是覺得實在沒有必要當回事?“誰住歸誰吧!省得麻煩!”

這種說法,有很大的模糊係數,既不是哪一個人所有,但哪一個人都有一份發言權。他這個在官場廝混一生的人,倒不禁佩服學者終究是學者,聰明是地方,糊塗也是地方。一旦要轉手,住多住少,住大住小,涉及到經濟利益,勢必有戲好唱。老爺子這一手,誰能料到,沒準倒像是埋下一顆定時炸彈,誰要打四合院的主意,就不得不謹慎地分別跟他兒女中的每一位打交道了。

也許是學者高明之處了,對他那幾個認為是沒出息的兒女,倒不失為一種最好的製約辦法。

這自然增加吳鐵老的難度,不過,對付的是他的兒女,而不是他,就不在話下了。

方彬在沒有見到遺囑前,就從吳鐵老那兒聽到這條遺言了。

兩口子高興壞了,認為老爺子病糊塗了,把一個天大的便宜,給了他半拉眼睛也看不上的兒子。因為,目前這四合院實際使用情況,隻有他,他妻子賀若平,以及瑪麗小姐住著。

如果方大為從牢裏放出來,也是理所當然地有他的一份。“這下子咱們逮著了!”

方軍在電影廠裏要到了一套房子,小了一點,和情人半合法(女方的丈夫同意,因為按月付給那位打燈光的師傅安慰費了。)半非法(婚姻法不認可,算怎麼回事呢?)地住在一起,也將就了。他所以早搬出來,因為老爺子不允許菲菲進門。二來他也不害羞地聲言,這院,冬天像冷宮一樣,作愛頗不方便。全家人聽了不免愕然,他倒對這種愕然表示愕然。如今在院裏隻占了兩間西屋,堆放著他和以前的情人們交往時的一些情書、信物、紀念品。有人試探過他的態度,給他一套三室一廳,肯不肯讓出四合院?他無所謂,條件是:他們同意我也同意,他們不同意,那我也不同意。

不能不服氣方中儒的厲害。

方芳早搬出去了,自從王拓的開發公司發了財以後,就敢花錢買商品房住了。

也有人問過她,“如何?那破四合院,你也不住,何不……”她回答幹脆,一口拒絕,理由是祖產,誰敢動?但那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是瑪麗小姐離開了這院子,怎麼辦?看起來——說客回去向吳老覆命——這條狗比祖業還神聖。

吳老能理解,不但狗,隻要真有象征意義,哪怕一攤狗屎,也會當做寶貝的。他笑著說:“不是有句成語麼,叫做敝帚自珍,就是這個意思了!”

他沒有派人去向那位處長探詢,那個總有兩塊眵目糊粘在眼角的方彬,早不經暗示就跟吳老談條件了。第一,能設法把大為保釋出來;第二,實現提拔一級或兩級的願望;第三,要一套四室一廳和一套兩室一廳,在三環路以內,好讓他和他那闖禍的小祖宗隔離開來。

“行嗎?老伯!”

吳老笑而不答。

回家後,他妻子擔心地問:“有門嗎?”

“你懂啥?大幹部總是這樣的。”

“哈哈——”兩口子笑作一團。“咱們發啦!咱們發啦!”他一高興,一得意就搓手,因為這院子絕大部分是他們“占領”著。

其實,此時此刻,老夫子還未斷氣。

賀若平精於算計,錙珠必較。她說:“會不會其中還有什麼講究?”

老太太健在時,隻抓大政方針,至於柴火油鹽具體的事,還是她長房兒媳當家。買十塊錢的東西,準報銷十一塊錢。老太太心裏明白,不過覺得合乎西方收小費的標準,很有洋人派頭的老太太,也就隨她了。

她可不像她丈夫一腦袋糨糊,“誰住歸誰”和“誰賣歸誰”不完全是一回事。“遺言可是有點含糊,沒提產權,隻是居住權——”

“是嗎?”方處長頓時興致全消,似乎整個眼睛長了眵目糊。“這老頭子狡猾狡猾的——”

有人說:學者的知識過於專業性,鑽研得愈深入,於是其他方麵,實際也等於呆子一樣,這話就未必準確了。等到那份不具備法律效力,但勢必生效的遺囑一公布,方彬兩眼都黑了。

“全完了!全完了!”

事後他對方軍、方芳埋怨,咱們老爹也做得太絕,就這點值錢玩意,他的一生積蓄,全奉獻了。“他落了個好名聲,我們呢?得到什麼?”

賀若平沒好氣地搭腔:“你得到了一條狗!”

她從來對瑪麗小姐不感興趣。方芳馬上反駁:“這整套四合院,誰住著?”

方彬當即悟到,房子是最後唯一可以撈到的稻草了。

所有看到遺囑的人,對其中關於書籍的分配方案,哪些是捐給國家圖書館的,哪些是捐給大學圖書館的,哪些是饋贈給他的得意門生的,那份周到、細致、詳盡、妥帖,令人肅然起敬,可見老夫子不愧為大學問家。而他的處長兒子,導演兒子以及他那有表演癖的女兒,差得太遠,焉知不是老人家的預見?省得他們打破頭,也許會把值錢的書,換成人民幣,剩下的,該論斤約了。

著急也沒用了,來了兩部卡車,把幾屋子書統統拉走了。

老先生特地注明了的,是無償捐獻,受贈單位也不好拂死者的遺願,隻能送上一紙獎狀。兩眼直直的方彬,哭笑不得,掂著這份榮譽,問院裏眾人:“管屁?管屁?”

瑪麗小姐對所發生的一切,顯然不比處長明白更多,拉走主人那麼多書,防著它會發瘋似咬人,將它關起來了。現在,放出屋來,它吼著方彬手裏這張紙,也未必沒它的狗道理,但處長火了,竟破天荒地踢了瑪麗小姐一腳。

不要說方芳,其他人都覺得他太過分了。

方彬這才意識到幾近大逆不道的過錯,馬上兩隻死羊眼失神了。也就在此刻,人們才想到在這份遺囑裏,竟然沒有關於老人家最鍾愛的瑪麗小姐的隻言片語。

“奇了怪了!”無一人不感到驚訝的,凡知道胡同口方家這條狗的都是這種表情。

當然,把一條狗寫進遺囑裏去,在中國人看來,不免荒唐,但在西方,卻是習以為常的事,如果老太太後謝世的話,她一定要寫的。老先生精通西學,也許未必會拘泥世人俗見,但他又深悟我中華傳統文化,規行距步。他該寫的,給瑪麗小姐留下些什麼。然而他不寫,直到垂危時,也不提,這就說明他是一位中國式的學者。

怎麼回事?非學者的凡夫俗子思忖,也許存心要考驗考驗他的兒女們?

能看到遺囑的,應該說是些最親近的人和吳鐵老和大學裏的領導。都覺得訝異,這瑪麗小姐幾乎等於胡同口方家的圖騰,老人居然沒有作出安排。

他決不會把他的心肝寶貝忘記的。老實講,老人晚年,腿腳不利於行,活動是盡可能的少了。除去他的學生來求教,除去他的老朋友來看望,一個人在書房裏枯坐著,是相當寂寞的。要不是有瑪麗小姐在旁陪伴,真不知如何排解這一份孤獨?後來,學生漸漸來得少了,功成名就的自然再不需要他,功不成名不就的好像也不再指望他了。老朋友呢,仿佛抽簽似的,一個一個被上帝寵召去了天國。於是,書房裏,隻有他和瑪麗小姐,看著日影慢慢西移,知道一天的結束,看著院裏那棵棗樹,由青轉綠,由綠轉黃,到黃葉完全落光了,知道一年又快過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唯有瑪麗小姐排解老人的孤獨了。

到了這個年紀上,誰還願意聽他嘮嘮叨叨呢?可他不是啞巴,他要說話。於是他就隻好對這唯一的聽眾訴說了:“親愛的小姐,斯芬克斯的謎語說過,腳最多的時候,正是速度和力量最小的時候。現在,當沒有腳的時候,也許是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了。”

瑪麗小姐溫馴地望著他。

他和他的兩個兒子,幾乎好些天也說不上一句話。雖然,晨昏定省,倒不失書香門第的規矩,老先生不知為什麼,頂多揮揮手就拉倒了。他半點不喜歡俗不可耐的處長和那個老不足吊的導演,他們倆同樣也不喜歡他。隨著方軍、方芳搬出去,老爺子索性讓方彬也把這套禮數給蠲免了,何必彼此勉強呢?於是,一日三餐,除掉賀若平送來他的和瑪麗小姐的吃食外,這道門再沒人跨進來。

“門雖設而常關,好,好。”他撫摸著瑪麗小姐的毛茸茸的腦袋,自我安慰著。

老人有時甚至禪悟到,最好的結果是沒結果,追逐一生的人,沒準連這麼一個精神依托也找不到呢?

瑪麗小姐的夥食,是半點也含糊不得的,至今,還得想方設法給它從外麵弄狗食罐頭呢!

所以賀若平在這四合院裏,也不容易。

光這條祖宗狗就夠她侍候的,更何況還有一大家子人。

自從老太太早幾年過世以後,她在這個家庭的整個運作過程中,應該說是個重要人物,但誰也不把她放在眼裏,這使她總憋著一股火。因為這家人,老爺子除外,甚至包括她先生,分明是個草包,卻頗以祖先是翰林,老爹是大學校長的書香門第而自豪,因而看不大起她小門小戶出身,這也的確讓她有些自卑。所以不僅對老爺子唯唯諾諾,連講話的聲氣都努力屏神斂息,對小叔子、小姑子,乃至對一條狗也不敢稍有懈怠,稍有不滿。

慢慢地,她品出來,就算是書香門第,又能如何?一個個該狗屎還是狗屎。

總算熬到了出頭之日,老爺子歸天以後,她在四合院裏,才算直起腰來。拿方芳的話講,快要裝不下她了。

她過去聽她丈夫發牢騷,做名人的兒子太不容易了,她不會作聲的。現在若是再說,她一準要反駁,得啦!做名人的不爭氣的兒子的老婆,才叫作難上加難呢!

方彬隻好對他妻子賠笑臉,頂多說一句:“幹嗎?幹嗎?”老實講,無論在班上,還是在家裏,他也並不十分快活。導演曾經說他是喜劇式的悲劇人物,想當個能幹的處長可缺乏本事,想當個出息的兒子又少了天資,想當個盡職的丈夫在這個家庭裏,說話不能作數,想給我們做出表率吧,實在拿不出個樣子。總而言之一句話,方軍說:“大哥即使想幹幹脆脆的照他本來的樣子過,窩囊就窩囊,不行就不行,像我似的,他還辦不到呢!他把自己擺在那個牌位上,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更難受。”

所以,對他老婆又能如何?隻好豎起耳朵聽——

“憑什麼我連那瑪麗小姐也不如呢?好吧,我不算,我是外人。怎麼你們也混得比不過瑪麗小姐討老爺子喜歡?不就因為你們不成器,不得不依附名人,吃大學校長這塊牌子麼?弄成這份連個屁也不敢放的德行,真他媽的窩囊透了!”

“看你說的,看你說的——”

“我始終不明白,到底在你們家,為什麼一條狗成了太上老祖?”

處長對太太說,你也不是不知道瑪麗小姐的來曆,看在老爺子份上,少說兩句吧!

她忍了那麼多年,不容易,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在方彬眼裏,一定要同一條狗較量個高低,可就是婦人之見了。啊呀,怎麼跟你講呢?若平!咱們兒子不是還吃官司嗎?他紮傷的那個人住在醫院裏,不是還得由咱們付醫藥費麼?眼看著冬天要來,這四麵透風的破院子,不還得咱們來受罪啊?而且你也知道,我不能永遠當一個處級幹部吧?

賀若平有點悟了,“你說怎麼辦吧?”

這胡同口方家四合院,翰林住著可以,校長住著也可以,怎麼到處長住著的時候倒不可以了呢?也許物質文明和現代化的生活,使人的適應能力逐漸衰弱,曾經是輝煌的翰林府,如今倒真成了住在裏麵的人的累贅了。

“得把這院子脫手!”

“吳鐵老倒一直惦著。”

“可瑪麗小姐是個大難題,你光顧生氣不行,得讓老二和老三也領教夠夠的了,才能談下一步!”

“對,也該這些說風涼話的主兒,頂個狗祖宗過過!”

於是,便把方軍和方芳找來,於是,便有了老人逝世以後的首次家庭聚會。

方彬裝了一陣糊塗,言歸正傳,把話題引到瑪麗小姐身上來。方芳性急,她晚間還有一場交誼舞比賽,是他們那個協會主辦的。她說:“大哥,你當這些年處長,別的沒長進,官腔官氣,全部的官場惡習,統統學到家了!瑪麗小姐怎麼啦?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她對她兩個哥哥,從來不考慮修辭的。

“應該承認你們大嫂難能可貴!這些年來——”方彬像在那個某某部裏一樣,該聽見的,聽不見也能聽見;該聽不見的,聽見也隻當聽不見,這是一個無能的幹部必須具備的最起碼的條件。他不理會他妹妹的挖苦,照舊誇他的老婆。第一,肯定成績。第二,強調困難。第三,也就是要害了,三一三十一,公平負擔。街坊鄰居,親朋故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瑪麗小姐是老父親的遺愛,那就不能由我一人獨領風騷地表現對於先考大人的孝心啊!這份光榮怎麼也要讓一點給二弟和三妹啊!

想把瑪麗小姐推出來,不但方軍、方芳意想不到,作為外姓人的王拓和那位性感演員(她說中國不拍這種片子,所以她沒戲可演)都怔住了。

乖乖,這位兩眼總掛有眵目糊的處長,看來大有希望,懂得玩心眼啦!

也許名人像一棵大樹,壓得樹底下的小草長不太好。如今一旦見到日頭,大概要朝氣蓬勃了。過去,在大學校長麵前站著,難免覺得自己腹中空空,繡花枕頭一個,多少有些心虛膽怯。現在,在這院裏,彼此彼此,也就不必“謙虛”了。

夕陽西墜,晚霞滿院,瑪麗小姐從它的屋子也是原來老爺子的屋子,走出來,也許老先生歸天後全家人很少這樣團聚在一起的緣故吧?它露出一種納悶的神色。顯然,以酸刻的眼光瞧著自我感覺好極了的方彬。如果它有語言表達能力的話,肯定要說:“看你們一個個的德行,想要解決我?我至今保持著名門望族的尊嚴。可你們呢?打算甩開我再賣房子,真是敗家子啊!”

“我還得先說說你們的大嫂,這個瑪麗小姐很不容易服侍的呀!”

賀若平做出世上少有的賢惠孝順兒媳的模樣。她說:“這條狗是琳達夫人送給老太太的,有國際意義——”

方芳打斷她:“得得!”她一直討厭這位大嫂文化層次太低和小市民氣。

她從來無可奈何她的小姑子,那是跋扈慣了的女人。為大局著想,她不招她:“老太太去世後,瑪麗小姐是爺爺一大安慰,養好這寶貝,讓老人家安度晚年,是做小輩的責任——”

“諸位——”方彬繼續吹噓他老婆,“要不是你們大嫂盡心盡力,瑪麗小姐至少被人家拐走一百回了。”

這話倒也不假,瑪麗小姐是北京城裏唯一的馬爾他純種哈巴狗,多少人惦著它。幸好如今是條老狗,又不能下小崽,狗販子們和熱愛狗的人才對它失去了興趣。有一度,它差點成了狗明星,方二爺把它抱到電影廠,試過鏡頭的,但它是條貴族狗,不屑於當演員,還是回到四合院裏來養尊處優了。

方軍雖說是個糟蹋糧食的導演,但他懂得希區柯克的懸念,這兩口子演什麼戲?賣什麼關子?他掠了他妹妹一眼,那意思很明顯,關於這條狗,我才不管!他和他情人一直在嘀嘀咕咕,顯然有什麼為難之事,一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樣子。

方芳不願搭理方軍,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總覺得仍舊是年輕的戀人那樣自作多情,煩不煩哪?她光看他倆卿卿我我,沒注意到他倆犯愁,真沒勁,什麼時候不能親熱,就這一會工夫,還膩膩歪歪,一對兒沒心沒肺。可對她大哥大嫂的這一套把戲,倒覺得二哥不玩兒心眼的好處了。她心想。“甭美,打算一推六二五,沒門——”

方彬根本沒看出來他弟弟妹妹的抵觸情緒,更不注意他那精明的妹婿,拿什麼眼睛在打量他。這種人好就好在失去感覺,不管別人如何,他繼續誇他的老婆。

“不說別的,諸位,每年二八月瑪麗小姐發情鬧窩,誰去給它找對象啊!就你大嫂操心。一個婦道人家去狗市找配對的公狗,怎麼張嘴啊!唉!腿都跑細了。”

賀若平笑著補充:“其實多跑點路無所謂,隻是這種事應該是你們先生們去幹才合適的。二叔,你有一年也幫過忙的,狗對象比人對象還難找呐!”

方軍跟他情人說說嗓門高了起來:“管他呢?看能咬我卵?”

滿院的人怔住了,兩個人愛都愛不過來,怎麼吵嘴啊?菲菲笑著向大家解釋:“沒事,沒事,我們在說另外一個人。”

人們明白,這個人,肯定是她原來的丈夫,一個在攝影棚裏打燈光的師傅。

方彬不失時機地宣傳:“我們在說你大嫂給狗找對象的事,不容易,全虧她……”

他老弟此刻挺心煩,沒好氣地回答道:“老爺子生前講過,我們方家,曆來是陰盛陽衰,這很正常。我們向大嫂學習不就結了!”

王拓接著說:“是啊!大嫂繼續保持光榮吧!”

方彬馬上攔住他的話:“大家一塊光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