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又啟發:“長毛,你咋不跟老李說說悄悄話呢?”
這是最可怕的熱情,長毛對人要表示親密的話,就是把那臭烘烘的嘴,貼過來,也是頭兒經常強迫它表演的。那黏液似的哈喇子,粘在臉上,加之腥臭,實在受不了。幸好,它不肯賞我這個“右派”的臉,它的立場堅定,倒把我給饒了。但實際上,這條有派司的狗,隻是疏遠我,並不欺侮我,真正刁難我,蹂躪我,陷害我的,倒是這位工人階級不離嘴的頭兒。
我不知道頭兒當流浪漢的時候,是不是蹲過“笆籬子”?他按誰最新來,誰最低賤,就得挨尿桶睡的牢獄規矩,講完狗的傳奇以後,安排鋪位,要我與它比鄰。受監督勞動的我,沒有資格說不的我,自然不好表示異議。
我說不在乎,還自我解嘲,外國人還有與寵物狗睡一個被窩的呢!說完這句話,班裏的工友,都掩口胡盧而笑。我懂,他們為什麼樂我,隻要是狗,就有股子狗臊氣,即使如今布什的總統狗,恐怕也不例外。尤其下雨陰天,狗的毛皮裏泛發出來的氣味,是很熏人的。但到了當天晚上,我才明白眾人們訕笑的底裏,還沒有跟我的鄰床道晚安,它就打起呼嚕來了。就衝它打出來的呼嚕,也該當狗王,真有雷霆萬鈞之勢。看起來,狗臊氣,區區小事,狗呼嚕,才真正可怕。很長一段時期,我對這位鄰床朋友的鼾聲,恨之入骨。我甚至琢磨過,要不要殺死它,然後自首,以階級報複罪坐牢,也不至於常到醫務室要安眠藥,以為我想自殺。
後來,我也就習以為安了,不那麼想謀害它了。第一,它挺盡職,睡不多一會,就出去打更。第二,它是一條公狗,一條老公狗,這一點,跟愛拈花惹草的頭兒,秉性類似。工棚裏的人,也蠻幽默的,有時也挺耐人尋味,早晨廣播喇叭一開,門口不見長毛,間隔裏沒有頭兒,“二位老同誌又加班加點,一宿未歸啊!”
當然,頭兒也未必就是去搞女人,更多的恐怕是去喝酒,去摸紙牌,去做一些地下交易,將公家的物資器材,偷盜出去變賣。所以,大家看不起他,也屬正常。在裝卸這行,誰身強力壯,誰就是大爺。一班之長,起不了帶頭作用,說話就不頂屁用了。他那身子骨,並不比我更壯到那兒去。有時他修理我,收拾我,“別人背兩袋水泥,你為什麼不?”那些工友就會駁他,“你先背給人家看看?”其實,他們未必多麼想保護我,而是十分討厭他。有時候,摸著長毛的腦袋,“你呀你呀,多餘把他從塌方裏救出來呀!”
隻要卸空了的水泥車皮拉走,在遠處的長毛就會一路小跑而來。在貨場的站台上,歇過乏來的工班工人,“長毛”、“狗王”地亂叫一通,每一位都會跟它打鬧一陣,它也願意跟這個班的人親熱。水城西站算是大站,貨場上,無論是裝貨卸貨的職工老鄉,無論是來來往往的上下旅客,無不對這條特大號的狗表示駭異、好奇。那時沒有追星族這一說,隻要它一出現,比時下的歌星、影星還紅,人也好,狗也好,都會把目光集中到它身上,跟著它走,圍著它看,這也是我們工班最為光榮,最為自豪的一刻。
頭兒自然覺得更有麵子,隻要有聽眾,卷起莫合煙,又開始講他埋在塌方的排架下,我們耳朵都聽出繭子的故事。
然而,這一天,貨場上沒有出現這理所應有的熱鬧場麵。長毛沒有來,頭兒也不知影蹤。那天夜裏,沒有呼嚕聲,沒有狗臊氣,在這種難得的清靜裏,我喝了大半瓶子酒,竟越喝越清醒。我甚至覺得我聽到了它的哭聲,那正是一個下弦月的清冷之夜,我隻是對班裏睡得離我不遠的人輕聲說,是不是長毛回來了?呼啦,整個工班二三十口子,都爬起來,衝出工棚,但是,隻有月牙,沒有長毛。
這條老狗,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大家都有一種預感,料定頭兒瞞著我們什麼,別看他傷過心,掉過淚,別看他隔不兩天,就趴在挨著我的狗窩上,一麵磕頭,一麵幹嚎,但是,全班沒有一個人出聲,沒有一個人不瞪著眼睛看他。
最後一次,他磕完嚎完,對我說,大概他也隻敢對我這個不能說不的“右派”說,“要不,把它的窩給拆了吧?”
這時候,他絕沒想到這些爺們的吼聲,差點把工棚頂給掀了:“你怎麼就知道長毛不會回來?”
從此,我們班再到車站卸水泥,不管多累多苦,隻要活一幹完,立刻打道回府,絕不在那兒多停留。好幾個月以後,也許有半年之久吧,我們漸漸接受了沒有長毛的單調無聊的工班生活,也終於承認了這條狗太老了,肯定錯爬上停站的車,結果車一開,下不來,不知拉到何處去,再也找不回家的嚴酷事實。但我,心裏總抱著一絲幻想,說不定某一天,某一刻,它像舊俄作家契訶夫短篇小說《卡諾契卡》裏的小狗狗,那流著哈喇子的臭嘴,又貼上我們這二三十個爺們的臉呢?
那天,我們又到車站卸水泥,那六十噸車,卸得我們連骨頭架子都散掉了。頭兒提議,“要不,還是歇會兒,塌塌汗吧!”
這話要別人說,也許就這麼辦了,獨他的嘴裏說出來,大家就偏說不。
“好,聽便聽便——”他話未落音,獨自從我們一堆人中,箭也似的穿了出去。貨場盡管人來人往,而且時近黃昏,但還是看到頭兒急急忙忙跑過去,攔住了一輛老鄉的馬車,不知誰眼尖,說了一句,“那車上臥著的,是不是咱們的長毛?”
貨場頓時像發生裏氏八級地震似的,陷入大混亂中。這二三十條如同水泊梁山殺過來的好漢,因為剛卸完車,每個人都光著膀子,一臉水泥,灰頭土臉,形象恐怖,呼嘯著朝頭兒和那架馬車衝將過去。嚇得整個車站,馬嘶人叫,雞飛狗跑,警察出動,保安追趕,盡管夜色朦朧,盡管路燈晦暗,這些人對朝夕相處的長毛,還有認不出來的道理。
這時,我們這位頭兒,看到這種來者不善的陣仗,好像誰截去了一段小腿,撲通跪在地下。那個趕車的馬幫,也放下車韁繩,舉起雙手,作投降姿勢。工班的人圍上去,以為長毛還存活著呢?誰知卻是它一整張已經硝製過的毛皮。那長長的絨絨的毛,該白的白得如雪,該黑的黑得發亮。幾十隻手都伸過去,想最後摸這老狗一把,還是那樣茂密,還是那樣厚實,還是那樣溫暖和柔軟,誰都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還有人在喊著它的名字。
當人們將這一大張狗皮撐開來,看到長毛當年因為鑽火炕而燒傷的一塊光板皮時,我不知道別人是個什麼樣的反應,那一刹那,我真有死過去的感覺。眼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圍著我急速地旋轉起來。能看到的,隻有那彎彎的月牙,能聽到的,隻有那悲哀的哭聲,我再也支撐不住了。
§§第八章 貓不拿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