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問我,能不能先來點什麼潤潤嗓子?
還未等我表態,他倒也不客氣,自己動手,拿起我那瓶散酒,對著瓶嘴,就喝了一大口。這人酒品還可以,他有酒,你可以喝,你有酒,他更可以喝。此人在參加鐵路工程隊前,在龍鎮、訥謨爾一帶流浪過,養成老毛子喝酒的習慣,一仰脖,抹抹嘴,把瓶子還給了我。那時,我常常整夜整夜睡不著,心裏總是懸著北京的妻子,上海的父母,因此,需要喝上一大口來麻醉自己,這才能擺脫苦想。可那時,很窮,隻能喝這種便宜的零拷的酒。
頭兒不是好人,是肯定的,但也不是很壞的壞人,這樣,我們成為酒友。
酒下肚後,像抽了鴉片,他就來精神了。“過來,長毛,你這條有過功勞的狗啊!讓爺摟一個。”他吆喝著它,長毛不想搭理,然而又不能不搭理,懶洋洋向他靠過去,瘦小枯幹的頭兒,哪經得起這條肥狗,人和狗都倒在連鋪炕上。然後,坐起來,清清嗓子,言歸正傳。
我也記不得此後聽他講了多少回?長毛比我們所有的人都聽得更多,因為它是主角,要以詩為證。我發現,長毛不喜歡頭兒,有時也很不甩他,但挺願意聽他來講它的故事。狗和人一樣,有表現欲望,有表演欲望,雖然是條老狗,但也和所有的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願意成為眾人關注的重心,或者中心,或者焦點。
頭兒有許多人性弱點,偷奸耍滑,好色貪杯,搞小動作,又不甚高明,想吃怕燙,其實很孬種。不過他挺能“咧玄”,這是東北話,就是天花亂墜,胡說八道的意思。他如果早生幾千年,在古羅馬,那位演說家西塞羅,恐怕對他能把死人說活的本事,也欽佩不已的。
他邊講邊比畫,不是拍拍狗腦袋,就是摸摸狗屁股,不是把它的嘴掰開,展覽它那咬死過公狼的牙,就是出它的洋相,剝開它肚皮上鑽火炕燒焦的疤痕。有時還叫它滾一個,這對它很難。第一,它老,第二,它胖,但是,它盡管老大不願意,他是主子,他是老板,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完成這個動作。可是頭兒總嫌它不賣力氣,總要它安可,總要它來個前空翻,後空翻什麼的,才讓他臉上有光。這也是工班裏全體工友極為反對的,肯定會有人跳出來阻止,大聲對他嗬斥:“別折騰它了,你以為它是一條哈巴狗,是個玩意兒啊?”
這真是一個教人徒呼奈何的世界啊!把智者和尊者當小醜使喚,而小醜卻坐在太師椅上頤指氣使,你說,它能不悲哀,它能不痛苦嗎?它能不半夜衝著月牙兒低聲地哭嗎!說實在的,在那渺茫的日子裏,在那無望的黑夜裏,聽到它在外邊哭,我也忍不住將淚水往肚裏吞的。
也許因為它對自己的故事聽得太多次了,這條老狗不一定明白每句話的具體含意,但從頭兒聲調的高低起伏,抑揚頓挫,所產生的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是在那狗腦袋裏留下記憶的。每當他酒喝得多了點,每當在座有長頭發的,就會精神亢奮,添油加醋,發揮過度,“咧玄”咧得沒邊沒沿了。長毛有本事能聽出不是舊版本而是新版本的不同來,就會抬起腦袋,盯著那張抽莫合煙的臭嘴。於是,頭兒夠老還不十分糊塗,馬上打住,回到正題上來。
這故事在工班裏,每個人都能倒背如流,大家稱之為第九個樣板戲。早先,頭兒在隧道裏打風鑽,是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並不正經幹活的人。就那麼一次,他進峒了,趕上了塌方事故,當場砸暈,被壓在倒坍的排架下麵,排架又壓在好幾十方石頭和泥土下麵。大家忙著逃命的時候,沒有想到他會來上班,清點進峒人數的時候,也沒有在意他的缺席。但人們發現長毛一邊叫,一邊用前爪扒著石頭,便明白了怎麼回事。顯然它聞到了那莫合煙味,大家足足扒了好幾個鍾頭,才將他拖出來,都以為他死定了,抬到峒外,經光線一激,醒了,渾身上下,居然連塊皮都沒蹭著。
長毛也就出了名,據說,還上了《森鐵工人報》的。說著,他就要翻箱倒櫃地找那張舊報。馬上有人揶揄他,頭兒,那報紙五百年前,就讓你卷莫合煙抽了。整個班裏的人,並不尊敬班長,卻都關愛這條老狗。盡管滿嘴流那種白色的、黏黏的、令人惡心的哈喇子,讓人膩胃;盡管這位老先生,腸胃不好,常常接二連三,放很臭的屁,令人掩鼻;盡管有時碰上一條小母狗,也會“老夫聊發少年狂”,突然輕骨頭起來,追著人家屁股後邊,往尾巴下狂嗅沒完,渾身哆嗦,讓工班足足能樂上半天,弄得它也很不好意思……這種上了年歲以後的人也好,狗也好,都是難免會有這樣缺點,那樣毛病,人們也能擔待。誰能永葆青春,誰能長生不老,等你老了的那一天,或許還不如長毛,有這份人緣呢!
大家當著頭兒的麵就說過,你也別灰心,頭兒,要是真讓我們選班長的話,長毛能當選,也沒你的戲。
我很同意眾人的高見,因為我也看出德才兼備的長毛,是個當領導的材料。在班裏,它就防著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便是班長。它對我的警懼,是政治,因為我是“右派”;它對頭兒的戒備,則是本能,因為那家夥確實是個壞分子。
我到工班勞動的幾年裏,這條狗既不跟我表示親熱,也不跟我表示不友好。冷冷淡淡地跟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且始終如一,我不能不佩服。我相信不會有人對它宣讀文件,這是一個寫小說犯了錯誤的“右派”;這是一個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五類分子”;這是一個有五公斤零二百五十六克重的檔案,被中央文革小組的姚文元批判過的十惡不赦者。即使向它傳達,向它布置,它能領會,能把握嗎?但是,它不領會,它不把握,怎麼偏跟我劃清界限呢!一個裝卸班三十多人,它就將我視為異類,視為印度那不可接觸階層,豈非咄咄怪事?嗣後,我把這條狗的階級覺悟,多次講給別人聽,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個世界上會存在一條懂得政策的狗,無不表現出匪夷所思的樣子。
相比之下,頭兒相當完蛋了,口口聲聲無產階級,兩杯酒倒進嗓子裏,階級沒了,立場完了,哪怕我剛剛從批鬥會上,觸及靈魂又觸及皮肉回來,也敢跟我稱兄道弟,為我打抱不平,“誰讓咱們虎落平陽,龍遊淺灘呢!”如果再讓他喝下去,那就咧開玄了:“別看他們今天鬧得歡,小心秋後拉清單!”這好像是小兵張嘎的話,我不得不趕緊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因為,誰也保不齊,轉過身來,他跑到隊部去彙報,敢賭咒發誓說那是我講的話,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他不是沒有這樣幹過。
初次見麵那回,我看他還有酒興的樣子,索性把瓶子交給他,他一邊喝著,一邊招呼長毛,“過來過來,”叮囑著,“你可不準欺侮他哦!”這個他,就是我。
長毛不表態,離我一米遠,不肯往前挪一公分,我很詫異,它怎麼就知道我是“右派”?難道它閱讀過一九五七年發表我處女作的《人民文學》雜誌,難道它閱讀過同年《中國青年報》上刊登的姚文元批判我的文章?為什麼如此鐵麵無情,為什麼如此巋然不動,我直到今天,也解不開這個謎。有時,忽作奇想,也許它不是狗,而是一個以狗的形式出現的人,正如有的狗,以人的樣子生活在我們中間一樣,這世界本來就是很撲朔迷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