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3 / 3)

我受不了,因為他急了也罵我。

他見我抗議,便蹦得更高,幸虧他不帶手槍,要帶著,真敢掏出來對準我:“你打過仗嗎?你上過火線嗎?操他媽的,彈藥要晚了一分鍾兩分鍾送上來,你知道多少人會送命嗎?”

不過,他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半夜,從帳子裏探出頭來,問我:“睡著了嗎?”

我拒絕回答他。

“還生我的氣?真他媽的,你們這些個知識分子!”

我繼續不理會他。

“我知道你沒睡著,小子。算了。我當過鐵匠,沒辦法,火氣大,睡吧睡吧!”

隻要我一搭訕,放心,他準會從床上跳下來,打床底掏出酒瓶和我對飲。我喝酒,就是他培養出來的。後來,他娶了馬老師,喝不那麼痛快了,就跑我這兒來痛飲黃龍。馬老師並不絕對禁止他飲酒,隻是限製在一個很低的水平上,半盅或者一盅。如同馬老師並不反對他笑的道理一樣,笑一笑未嚐不可,作為領導幹部,就得注意身份舉止,要笑得適度,笑出水平,笑出風度,真難死我這位上級了。

我也不得不承認,馬老師夠偉大的。

我不停地給他上滿酒,同情地:“喝吧!喝吧!”

“你不要可憐我,混蛋小子!”

“我替你悲哀,老領導——”

“不提這個,不提這個,媽的。”

每當這個時刻,他就懷念他第一個妻子,那個比他大八歲,在冀中五一大掃蕩中被鬼子用刺刀捅死的村黨支部的女支書。

其實,齊克進城以後,要不是心裏始終裝著對死去的妻子那種真誠的深沉的感懷之情,那班招來的女孩子,他是最有權優先選擇的。

他的第一個妻子,幾乎什麼都依順他,拿齊克的話說:盼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是她送他去打鐵的,是她送他去當八路的。“這才是男人應該幹的營生,我姐老說(他管她叫姐),我就怕軟雞巴捏的,連屁都放不響的主!”

我笑了。

“笑什麼,那才叫疼你的女人,你懂個屁!那時候小,還喝不來酒,她用嘴噙著喂我。喝吧,弟,男人不喝酒,就像閹過的公雞,廢物一個。”

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叫地瓜,當然是奶名。

地瓜簡直像他弟弟一樣,也是五大三粗的漢子。每年掛鋤以後,總帶些莊稼地裏的新鮮物兒來城裏看望他。大概父子倆很少一塊生活,彼此生疏,話不多。自從馬老師填補了地瓜母親的空缺後,就來得更少了。

不過,我始終記得父子倆默默對坐的情景,都是好半天才蹦出一句,看得出,他們倆都掂著一個人,那便是犧牲的女支書。所以,總會有幾句話:

“到媽墳上去了嗎?”

“去了!”

“接骨木長粗了麼?”

“長粗了!”

“還有鄉親們去燒紙麼?”

“還有——”

“回去對你媽說,我挺好!”

“……”

“回去對你媽說,我沒辜負她!”

“……”

這時,我總以為救了全村的女支書沒有死,因此,齊克心裏才牽係那片與他血肉相連的土地。所以,我相信,我這位上級一切一切的奮鬥,拚命,乃至於像一個真正男人那樣高興,生氣,狂笑,大怒,跳起腳來罵祖宗,沒明沒夜地造槍造炮支援前方,倒應該承認那女支書在他心裏活著,他才成為他,成為一個傳奇人物。

就是來我這兒喝酒的那回,我問他。

“地瓜哥好嗎?”

他愣了一下。

“他沒有來看你?”

他又愣了一下。

我後悔我多嘴了。那天是我頭一回看他喝醉了。一個從來不醉的人醉了,必是大醉,他不發酒瘋,一聲不吭,隻是那雙有力的手,硬把酒瓶捏碎,紮得滿手是血。從那以後,他再也不來我這兒喝酒了。

馬老師讓他戒了酒。

馬老師讓他戒了笑。

馬老師讓他坐在主席台上,更像領導幹部。女服務員送上毛巾,他擦得很仔細,從腦門一直到脖根,然後一副通體舒泰的樣子。

他不再到砧子前揮舞鐵錘子,不過,以後這多年來,政績平平。當然,他也不會口出不遜,隻是聽他講話的人都抱怨,很難抓住他報告的主旨。而且,最讓我們敬佩馬老師的,決不讓齊克有一點與眾不同之處。甚至生病,就是這次住院,也是和許多像他這類老幹部總愛害的病一樣,我看病床前的牌子上寫著:齊克,冠狀動脈粥樣硬化症。

我告辭出來,馬老師送到門口,謝謝我來看老齊。接著,她猶豫了一下以後對我說,醫生講,最好不要讓老齊興奮激動,這樣對他不利。

這意思我當然明白。

可是,真令人懷疑,那個看小人書的胖老頭,還會像當年那樣大喜大怒麼?

如果說,上帝創造了人;那麼,馬老師創造出一個她的齊克。但是,馬老師又是誰創造出來的呢?

走出醫院,我不禁歎息,也許,永別了,我的第一個上級!

§§第六章 關於人字的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