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 / 3)

他從小人書上抬起頭來,似乎想起來了:“你是——”

馬老師馬上正色地說:“我不是告訴了你,看你記性,剛進城那陣,他給你當過秘書——”

“哦!哦!”

我記起了頭一次到工業局去報到。

人家已經指點給我,哪院裏有馬騷氣,就是他辦公室。後來,我才懂得古人造字,騷字的部首為馬,是有道理的。馬尿的騷氣特別具有穿透力,充斥整個工業局,很容易就找到局長辦公室。

那時還保留解放區的作風,辦公室,同時也是臥室,一張木板床,一張三屜桌,一副洗臉盆架,其餘便是馬鞍、籠轡,和馬吃的料豆了。床上掛有帳子,帳子上留有斑斑點點拍死蚊子的血跡。他在床上仰麵躺著,我進屋,喊了聲“報告”,他跳起來。那時,當官的架子不像現在這樣大,也許初學乍練,還不成熟。

啊!好一個身材魁偉的漢子。

現在,斜靠在病床上,卻是胖得臃腫的老頭。那時,他精明強幹,透著英武。

齊克知道了我是誰,我來幹什麼的以後,高興地握住我手,使勁地晃,他力氣真大,放開了我以後,好半天,血脈不流通,我的手還麻木著。

據說,就這雙手,在娘子關打遊擊的時候,單槍匹馬進了陽泉,掐死礦上的鬼子隊長渡邊。警備隊裏專抓勞工的大金牙,脖子被他轉了個夠。“文革”期間,作興內查外調,才知道我這位上級,雙手擰開過悶罐車上的鐵鎖,放出了一百多名準備押往滿洲的勞工。這些人有不少馬上參加了八路軍,解放後成了地縣幹部,一提起齊司令,都肅然起敬。

他不大願意講自己,除非喝夠了酒,來了情緒,而且有戰友在場,通常都是從彼此揭短取笑開始,然後聽到他們令人膽戰心驚的戰績。

慢慢地我了解他們走過來的路,甚至那匹戰馬,我都敬重。多少次,深更半夜,我發現齊克在院裏撫摩他的坐騎,絕不僅僅因為這馬和他生死與共的感情,而是那段有聲有色的生活,是多麼值得回憶。當他跟馬聊天的時候,那馬就舔他的手,踢著蹄子,晃著尾巴。

他幫我解下來背包,給我倒了洗臉水,這是當時的禮節,我考證怕和農村的生活習慣有關,至今,服務員給主席首長送熱毛巾,擦臉部和額頭的油汗,也可能是這種古風的殘跡吧?

我認真地一洗,臉盆裏的水立刻渾了。他是上級,倒沒有上級的架子,搶過去便朝後窗潑了,接著,又招呼那位由警衛員改行養馬的戰士去打水。這時,後院有人抗議,“誰亂倒髒水?”他說了聲:“是我!”那大概也是位夠級別的幹部,罵了句:“又是他媽的你,齊克,馬作踐,你還跟著禍害!”他笑笑,外邊的人也笑了,便拉倒了。

那時的人,豁達些,不像後來,動不動雞爭鵝鬥。

他看了組織部門的介紹信,招呼我坐下,我以為一定要交代我工作任務,連忙從背包裏掏出筆和本子,準備恭錄。他笑了,說:“不用那麼一套,隨便談談!”然後問我,“你有老婆了麼?”

我嚇一跳,原以為他會問問參加革命的動機,和對全國解放形勢的看法呢!或者大家都在學的社會發展史,什麼猴子變人之類的話題。隻好說:“我才二十一——”

“啊哈,還害臊咧!”他哈哈大笑。我從來沒見過一位領導幹部,能像他笑得那樣放肆,那樣開心。這種極富感染力的笑聲,一下子縮短我與他的距離。他說:“我十八歲就抱了個大胖小子,你猜我結婚時多大年紀?十四歲!小女婿,當真還尿炕的。我老婆比我大八歲,女大三,抱金磚,女大八,全家發。”他又問我:“洋學生興戀愛的,你呢?”

我搖頭。

“真的?”

“我沒想過。”

他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出他的高興。不過,他手太重,差點把我從凳子上拍下來。他說:“好極了,咱倆比一下吧,看誰先找到老婆——”然後一陣大笑。

我以為,能笑得這樣驚天動地,簡直像滾雷一樣,聲震屋瓦,不僅表示他有寬闊的心胸,恐怕更多地是顯示他的膽量和豪氣。

他成了出了名的大校,大校者,大笑也!

而最讓馬老師傷腦筋的,卻正是這笑。她不喜歡這樣大笑,也不習慣這樣大笑。也許她嚴肅慣了,也許她壓根兒不會笑,或者不懂得笑,我記不得我曾經見過她莞爾一笑,甚至連和顏悅色也很少在她臉上出現。

可能以後運動多了,幾乎一個接著一個,她這副麵孔很適宜,大家也就習以為常了。

我報到那陣,這位馬老師還沒招來,我和這位司令,或者大校,或者老齊,或者齊老哥——他允許我們隨便叫他,隻是不要叫什麼局長——著實快活了一陣。那時大軍南下,要造槍造炮,工業局擔子夠重的。他幹起工作來,一陣風,一把火,一串霹靂,不知道休息,不知道饑渴,不知道日夜和鍾點,一直到緊急任務完成,這才人仰馬翻,大吃大喝大睡。幹得痛快,累得痛快,然後,歇得也痛快。現在回想起來,這種作坊式的生產方式,打遊擊式的領導作風,固然不可取,但那種洋溢於人們之間的平等、融洽、親昵、熾熱的情緒,決非今天這種公事公辦,冷冰冰的人際關係所能比擬的。同樣,他會用絕對是鐵匠的語言,痛罵未能完成他布置的任務指標而垂頭喪氣的部下,“我操——”“我日——”這類髒字眼,聽得我這個小秘書頭皮發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