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也許真的要死了,怎麼總忐忑不安呢?這個協議不能簽,我對加農炮這個兒子,絲毫沒有把握——”
“你怎麼啦,老伴!”她說。
“這是我們兩個的生意呀,親愛的!”她又說。
也許我曾經投過她決定命運的一票,她一直很信任我,拉我到院子裏,要我幫著說服這個無論如何不放心的白濤。
“我從來不想得到他的什麼,更不想算計他的什麼,因為我已經到了這樣的境界,不在乎錢的多少,而在乎的是,我有多大的能量?老先生的一輩子,是適應這個世界,而立於不敗之地。那我,也想試試,以我的意誌,按我的方式,讓世界適應我,看我能不能像老未婚夫那樣永遠取勝?”她發表這番征服世界的宣言時,我看到了一種可怕,一種替我這位忘年交不寒而栗的前景。
然後開著她的紅色福特,去忙她的買賣了。
當我把她的意思轉達給白濤時,他說了一句很淒楚的話:“她把這個院子抵押出去,等於給我的棺材,釘上了最後的一個釘子。”他長歎一聲:“也隻好這樣了,橫豎我快走完我的路了。”
臨走,我問他:“你把我叫來,到底要我幹什麼?”
他指著那幾盤錄像帶,大概要我去給他弄個水落石出的意思,無論是人是鬼,我出麵,比誰都合適些。但是,他已經沒有什麼力氣跟我說下去,擺擺手,看來,他也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拉倒吧,老兄!”說到這裏,他真有一點要涅槃的意思了。
故事寫到這裏,也就進入尾聲了。
我不想描寫我的老朋友怎麼離開這座四合院的情景,雖然穀玉說,我們狡兔三窟,公寓,別墅,包房,可以換著住,哪兒也比這死氣沉沉的院子強,但他走出簾子胡同這院門時,這個一輩子吃政治的人,也動了感情,扶著穀玉,眼淚鼻涕地問:“我們還能回來嘛?”
穀玉安慰他說:“能,當然能!”但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相信這種可能性的出現了。
我也不想描寫我的革命領路人,那位從雪窟裏死裏逃生,但已經失憶了這多年的晏波,走進這個院子時的漠然神態,人雖然老了,但那模樣未改,不過眼神再找不到當年那女兵的英武了。聽她似熟悉,又似陌生地問:“這是哪兒啊?我怎麼好像來過?”所有在場的她的朋友,同誌,親屬,聽到她腔調並未大變的說話聲,沒有一個不惻然心動的。
那錄像帶上的短發女人,確實是她。她現在唯一能記得起來的,就是白濤,然而,正因為恢複了這一部分記憶,她認出了。但她說,她寧可再死一次,也不願再見到他。
我更不想描寫我那老首長,老上級這未免太漫長而殘酷的感情曆程,當他聽到她去為他洗刷恥辱而途中翻車的消息,差一點急死過去。等到他平反昭雪,又是怎樣趕到出事地點,動員了很大的力量,把掉在冰穀裏死屍一一找到,就是沒有晏波的。他曾經寫過信和白濤聯係,但詩人一笑置之。由於他堅信晏波活著,一定要找到她,斷斷續續在那裏尋訪了好幾年,差點搭進去自己一條老命,才把完全失憶的她發現。然後又把她送到北京來治病,按醫生的意見,才有了那錄像帶裏鏡頭的場麵。
當她認出白濤,並從臉上露出卑夷的神情時,加農炮對他兒子說:“也許熟悉的環境能喚起她的記憶力!”於是,就有了這座簾子胡同的院子抵押的事情。
那天,我看到這位須發皆白的老將軍,情致不減當年,還是那尊加農炮的樣子,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本來有許多的話想說的,不知為什麼,脫口而出,卻是在問他:“能有把握使她恢複記憶力麼?”
他說,也是給院子裏所有的人說:“應該能,當然能,為什麼不能!”
全院一下子靜了下來,隻有那位帶我通過封鎖線的女兵,對大家微笑著。
於是,我不禁想,在地球上麵,空氣不能沒有,水不能沒有,愛,也是同樣不能沒有的。
要是這個世界徹底失去了愛心的話,那恐怕就是人類真正的死亡之時了。
§§第五章 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