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濤自從晏波走了以後,一直鰥居,也曾經有過個把床上伴侶,都對他的家產比對他這個人更有興趣,白濤是什麼人,能上這個當,饒是睡了人家,最後還把人家打發走了。隻是這個穀玉,一是和他旗鼓相當的聰明,二是作為女人,在她最佳年齡段,最大的欲望,不是男人,而是金錢,這使他很放心。三是合夥做生意,從來是二一添作五,該她的,她一點不客氣地拿走,不該她的,她正眼也不瞧。四是迄今為止,沒有發現她對他有什麼謀財害命的意圖。
“說是這麼說的——”智者那雙賊精的眼睛閃著凶光,跟我私下透露,“我很清醒,這個女人能跟我維持這份關係,最終還不是我這份家業的驅動,我會傻到看不出她的心計嘛?隻是在她未表現出來以前,先跟她這樣過著罷了!”
這一點,穀玉也明細得很,對我說過,那一張精明的臉上,也透出相當老練的心機:“他不愧是個老狐狸!看似不設防的城市,裏麵卻埋伏著刀槍。”
白濤也曉得他身邊的這個女人,知道他提防著她,笑著對我說:“心照不宣,這樣更好!”
他有首詩,寫出了這種將遇良相的局麵。
“好馬配好鞍,
好女愛好男。
相看兩不厭,
晚霞映滿天。”
就這樣,這兩個精明人結合在一起了,她需要他的名氣,資望,本錢,口碑,關係,網絡,人情,世故,他需要她的年輕,漂亮,靈敏,精力,活躍,交往,欲望,貪婪,正是這種彼此的情有獨鍾,才從合作夥伴,而升為正式情人。於是,雖未明媒正娶,但也登堂入室,由半公開,到現在無所謂避嫌的同居了。她一直喜歡這樣表白,一個正當年的女人,隻是滿足於肉欲的享受,那是對上帝賜予你的這份財富的糟蹋。他呢,也說過,現在無須那樣吃政治了,該她大顯身手賺錢,我正好也到該頤神養性的年紀了。
我最早認識白濤這位情人的時候,是個正經的,至少表麵上正經的女孩子。我不知道是這個世界促使她的,還是我的老朋友教導她的,現在這個成熟的女人,已經離正經二字太遠太遠了。
那時十多歲的她,是個土裏土氣的女孩,手足無措地站在我們這些考官麵前。雖然工農兵學員是各地保送來的,基本上等於錄取一樣,但報到以後,藝術學院還是要麵試一下,篩掉一些實在不成樣子的。而她,說實在的,就是這種邊緣人物。五個主考官,三個主張刷,一個主張留。白濤望著我,希望我和他保持一致,如果我點頭,便是三比二。他是主任考官,嘴大些,能決定她留下來。
我這個人的最大弱點,就是不會說不。我對他說:“智者,你這雙慧眼,發現這個女學生的什麼資質?如此為她賣力氣?”從我奔赴解放區認識他起,白濤就是出了名的風流種子。難道關了幾年牛棚,審美水平降低了,晏波走了,饑不擇食了?這樣一個土得掉渣的女孩子,也值得憐香惜玉?
“你沒看過她的畫?”
我啞然失笑,她的應試作品,和鬼畫符也差不多。
“這個醜小鴨的藝術感覺不錯,我相信她能成——”
對於白濤,一向不敢恭維。獨他在這個女性的評估上,我不能不佩服他那詩人浪漫的眼睛,第一,她後來果然出落得令人刮目相看,第二,她繪畫成績雖然極其一般,但對畫品,特別是文物的鑒別鑒賞能力,是第一流的,很少出錯。
現在坐在我身邊的這位老板娘,還有一點當年那畏畏怯怯的影子麼?
一個名義上的獨身女人,擁有一輛紅色福特車,一套她自己的公寓,一間在近郊的別墅,一套在星級賓館的長期包房,以及一些圍著她轉的而未必能得到她的男人,和為她賣命的,一批在遙遠省份裏像鑽土的耗子那樣挖墳掘墓的嘍囉。可她,仍然把簾子胡同那四合院,當做她的家。隻要老頭子覺得寂寞的時候,無論多忙,也要來的。她一會兒把白濤叫作她的老伴,一會兒又稱呼他是永遠的未婚夫。她明白得很,要是沒有他,也就沒有今天的她,然而有了他,她也清楚,這個老狐狸,也未必真的能夠把握住他。雖然這是一個吃經濟的時代,但不意味著吃政治的行家裏手,就是過眼煙雲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