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到你白濤似的爐火純青,刀槍不入,還真是需要絕頂的學問,所以,你會成為中國唯一,世界無雙的政治動物。”那時候,我就看出他的偉大了。我們進城,還是小八臘子,而他卻是部門負責人了。這位白濤,才有自信要和司令員角力的。
“船行江海間,
風正好揚帆。
飛鷗無所懼,
天高任登攀。”
這首詩,很足以看到他那時誌在必得的心情。
這些年來,我們交談得多了,他也不怎麼跟我見外,大概看我諸事不順時多,老是開導我:“老兄,一個人不聰明,不是過錯,但由於自己不聰明而吃了苦頭,不恨那些給你製造苦頭的人,轉而恨那些沒吃苦頭的聰明人,這是很不應該的喲!”
他說的當然也對,不過,我從心底裏不能認可他的這份聰明,一天二十四小時,要打疊起萬般精神,來和這個世界周旋,甚至連睡覺都得豎起耳朵,而且數十年如一日,想到這裏,我都不寒而栗。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的全部樂趣,就是永遠不停地在盤算,在運籌,在計謀,在策劃,第一,不能失敗,第二,必須成功,第三,超過別人,第四,完全勝利,要做他這樣的人,這一輩子豈不是太累太累了嘛!
不過,他從來沒吃過虧,倒過黴,終其一生,總是無往不利,穩操勝算的。想到這裏,你對他的生活哲學,也就隻好五體投地了。
那次告別途中,他對送行的晏波說的那番名言,會影響一個女人的一生,也真是對他這樣的聰明人,望而生畏呀!“……你的先輩是王公貴族,你的祖父是翰林學士,你的父親是大學教授,你自己是名門閨秀。雞兔同籠,在四則運算題上是可以的,但實際上,這兩種動物是沒法在一個籠子裏共同生活的。”
晏波是個性格很要強的女人,她不喜歡別人一下子洞穿了她的心思。她拒絕加農炮,那粗暴的求婚方式,是表麵原因,考慮得更多的,也確實是這個雞兔能否同籠的難題。白濤是人中之精,這句話像在她心上刺了一刀那樣,留下了永遠的瘢痕。我們沉默著走了好一段山路,她才說:“算了吧,詩人,你這種想法是很犯忌的。”
白濤什麼事都不留後患,話鋒一轉:“因為我們無論如何是同品種的,所以心口如一對你說這幾句臨別贈言。當然,在我看來,像加農炮這樣毫無疑義的好人,還真是不多,他不是機器,這是他的可愛之處,許多人,一參加革命,就把自己視作一台機器,而忘掉自己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有靈魂的人。”
“看你,話全讓你說了,這豈不是要我接受加農炮的求婚?”
“這是你的事,我不表示態度。”
“你真滑頭!”
“好了,別送了,兩位——”他對晏波和我說。
晏波在分手時,說了一句:“詩人,我承認,你原來給我留下的印象,不怎麼樣。”這是她的性格,不怎麼懂得隱瞞自己的觀點。
“那麼現在呢?”
她笑了,“有一點點改變。”
也許,正是這一九四八年的這一點點改變,五十年代,她在南方得了病,回到北京,回到簾子胡同,就嫁給了在文化界開始有影響的白濤。隨後,加農炮也調到中央一部門工作,恰巧是她的上司,找過她。很得體地,也很有分寸地向她表示,她對於他的重要性。她說:“將軍,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但我不適合你。”
他豁達地笑了,問她,“是不是雞兔不能同籠?”
她沒有想到這位將軍癡情如此,她真是不好意思張嘴,告訴她的近況。隻是說:“宋部長,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對象。”
加農炮不死心,他說這個人打了一輩子的仗,也從來不是常勝將軍,失敗個一次兩次不算什麼,話說到這種程度:“我可以等你,晏波——”
“我已經嫁人了。”
“嫁了,我也要等。”
這位固執的將軍,為她等了一輩子。按他兒子所說,甚至知道了她的跌進雪崖的消息以後,仍舊相信她活著,還在等著她。
一個男人能這樣長期地,永遠地,堅持愛一個女人不變。說到這裏時,那個絕對鑽到錢眼裏的穀玉,都被感動了。隻有我的老朋友,那位常勝的智者,一臉麻木地坐在太師椅上發愣,而且顯出從未有過的頹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