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下雷厲風行的積極性,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因為坐在我們麵前的這位西裝筆挺的副總,他的親生母親,恰恰在生他的時候,也是我們到達解放區不久,由於難產和醫療的不及時而死去了。於是,好像很自然地,也好像再合適不過地,這位北平來的地下黨員,學運領袖,和南征北戰的將領的結合,應該是最美滿的一對了。不僅司令員本人這樣認為,當時的上上下下,也這樣認為,言下之意,這檔子婚姻是理所當然的天作之合了。
結果,寫過情詩的白濤,被保衛部找去了。很客氣,請他去談談。
我嚇了一跳,那時有一句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保衛部來談話。”這實在是冤枉他了,聰明的詩人已經分明告訴過我,他太了解司令員那匹白馬,送給這位漂亮的學生隊隊長,是個什麼意思?他即使有這份心,也未必有這份膽。情詩是寫過的,不過標榜的成分更大些,這個詩人不光是浪漫,更多的是算計。因為晏波是五分區眾所周知的美女,他在追求她,豈不是最好的造勢嘛!
大家眼看著白濤落在一個危險的境地裏,也是他活該了,誰讓他吞食禁果呢?估計最從輕的發落,也是送到前方去,那是一個光明正大的收拾一個人的辦法。這不一定是加農炮出的主意,固然他會很生氣,他會咆哮,他會娘老子亂罵一陣。但他,也有他行伍出身的爽直,和他性格上的開朗一麵,氣完了,吼完了,罵完了,也就拉倒了。再說,一個高層領導,不可能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眼看全國解放在即,要做的工作多得不得了,千頭萬緒,不可能跟一個文化人太計較的,也許,一笑了之。也許,大人不記小人過,放他一馬。但是,這個世界上有的是好事之徒,唯恐別人不受到傷害,而要從他人痛苦的呻吟中,來享受一番折磨的快感,自然不會輕饒了他。
這事,倘放在我的頭上,那肯定是任人宰割的俎上肉了,但白濤,那時比現在還要機靈,還要敏捷,金蟬脫殼,找了一個關係,拍拍屁股走人,他要奔赴延安去了。保衛部覺得他很識相,走了就好,所以,樂觀其成,話談得很融洽,這就不能不使人讚賞他的自我保護能力,毫毛也沒傷掉一根地登上征程。於是,我在報紙副刊上先讀到他寫將軍渡河大捷的一首詩:
“風雪千百裏,
將軍鎧甲寒。
揮師黃河東,
踏冰凱旋還。”
還有一首,是寫他自己的了。
“風蕭易水寒,
投筆上延安。
戎衣征塵滿,
熱血灑關山。”
晏波這個人,肯定有一種貴族的驕傲血統,堅持要給他送行。我勸這位隊長:“你算了吧?不必給他雪上加霜了吧!而且對你也不會有好處的。”
“他是因為我的緣故,才受到這次無妄之災的,我不能把腦袋縮在脖子裏,裝什麼都不知道。我不信,司令員會這麼狹隘——”她牽著她那匹白馬,眾目睽睽之下,送了一程又一程。
加農炮也是個怪人,他非但沒有暴跳如雷,反而誇獎她:“我還少見這樣一位女同誌,說她是男子漢大丈夫,也不為過——”竟沒有難為她。這一場風波,總算停歇下來。誰能想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老兄到延安鍍金以後,又從那兒到了東北,然後進關,到了解放後的北京,從此,便一直在文化界擔當領導職務了。
後來,我們在北京相遇了,那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他問我:“晏波呢!”
“南下了呀!”
“有她的消息嘛!”
“在加農炮的部隊裏,做民運工作。”
聽到這裏,他像挨了一棍似的蒙住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這個加農炮,到底把她弄到了手!”
“你可別瞎說,他又向她求過婚,不假。不過,她把你那套雞兔同籠的理論對司令員講了。”
他倒抽一口冷氣,“這回該把宋老總惹火了!”
“你簡直想不到,加農炮說:‘我會一直求到你同意為止!’就這樣,她來信告訴我的。”
白濤一下子活了,拉我到當時的東單小市去喝餛飩,“這就說明我還有希望,我要和加農炮,賽一賽!”
我嘲笑他:“這一回要再碰上他,怕就沒有那一次的便宜了。”
“你放心,不會的——”他說,“聰明人一見勢頭不好,必須立刻跳出是非之地。一旦身陷不利局麵,如果你不能迅速地擺脫,你就隻好挨打,而且,壞事情隻要開了頭,就會層出不窮。所謂‘禍不單行’,也就是這個意思了。所以,老祖宗說的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實在是高明啊!你走了,那些想收拾你的人,無的放矢,也隻好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