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呀!伊汝跌坐在那裏,好半天他起不來。望著那些盆盆缸缸裏正從泥土中鑽出來的嫩芽,他不禁想:隻要一粒種子埋下去去,土地母親就會長出一棵苗來,愛情也是這樣。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沉沉穩穩在這屋裏坐等了。心急火燎地衝出了屋子,跑出了院子。太陽已經偏西了,他得趕到龍潭口去。毫無疑問,郭大娘一定會埋葬在那裏。那一仗,她丈夫、兒子都犧牲了,就地埋葬在那戰場附近的山頭上。於是他用急行軍的速度,往那兒趕去,十來裏路呢,而且還要翻山。不過,現在他的腳步輕盈多了,心裏也鬆快多了,甚至耳邊似乎響起了當年走這條路時,常常哼唱的小調:“軍隊和老百姓,本來是一家人,本來是一家人哪,才能夠打敵人……”他想,不知為什麼,這樣的歌子現在很難得聽到了。那是多麼簡單的真理,難道不是一家人嗎?他現在馬上要見到的,親手在絕望裏縫製了二十二雙鞋的婦女,是他的妻子;而一定曾給她媽媽在生她時陷於難堪境地的拖拉機手,是他的女兒;那埋在地底下,把一切不幸和痛苦都攬在自己身上的軍烈屬郭大娘,不正是他的親娘嗎?她肯定是怕他牽掛、怕他分心,才不讓畢部長告訴他,有一個等待著他的妻子,有一個從未見過爸爸的女兒啊。她像親媽似的了解這兩個孤兒嗬,盡管她死了,看不到這一天,但她確信會有這一天而閉上眼睛的。馬上,一家人就要團聚了,可太陽卻落在西山後麵去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然而,隻要有誠心,再厚的冰也會融化的。他一路想,一路走,當最初的暮色,在波濤起伏似的蒼山上,抹了一筆深沉的色彩以後,龍潭口到了。
陰曆十五,又叫做望,西邊太陽還未落山,東邊的月亮已經爬了上來,晚霞滿天,暮靄沉沉。正在他尋找郭大娘墳墓的時候,他先聽到一聲:“爸爸!”緊接著看見心心飛也似的奔跑著。就在她跑來的方向,伊汝看到妞妞正站在墳邊,還是那張文靜的臉,還是那副信賴的眼光,似乎繼續二十二年前分手時的談話:“我說過的,你不會不回來的,看,你不是回來了嗎!”
心心附在他的耳邊說:“爸爸,昨天媽媽猛一下都不敢認了,說你一點沒有變,半點沒有變!”
“怎麼會變呢?心心,在你名字裏的兩顆心,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這時候,可以聽到不遠處走來的一個人應聲說:“不會變的,而且一定會好起來的——”
“畢部長——”伊汝和妞妞幾乎同聲地叫了起來。
他幾乎蹦跳著跑過來,這個弼馬溫部長嗬,都忘了自己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他一隻手拉過妞妞,一隻手抓住伊汝,那一雙眼睛又緊緊眯著,這回連一條縫都不留了。
心心突然高聲叫著:“快看哪!媽媽,爸爸,月亮,看月亮……”這時,附近的山村,有敲鑼的,有放炮的,似乎還有人喊:“看哪!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啊!……”這偏僻的太行山區裏,還保留著那些古老的,帶有純樸氣質的風俗習慣。
黑影開始侵入了那晶瑩玉潔的月亮,頓時間,群山暗淡了些。那黑影腐蝕的麵積越大,似乎整個天地也越發陰沉。到了六點多快七點的時候,坐在郭大娘墳頭上的一家人都陷入了黑暗裏,仿佛跌進了漆黑的深淵,不由得想起“四人幫”橫行時,那些逝去的年頭。是的,再也比不上那慘淡的日子裏,丟失掉更多的東西了。
好了,到了七點一刻,雖然有點雲彩遮住,月亮開始擺脫那些黑影,發出了一點光彩,正好照在心心那一對既像妞妞,又像伊汝的眼睛上。
八點半鍾,一輪更加明亮,更加皎潔,也更加佼俏動人的月亮,懸在半天。似水的月光,瀉滿了整個大地,整個山林。心心蹦跳著喊了起來,好像對在地下閉上了雙眼的她奶奶喊道:“過去啦!過去啦!月亮又亮堂堂地照著我們啦!”
是的,在太行山,今夜好月色,明朝準晴天。
§§第三章 危樓記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