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布爾什維克盡管守著糧倉,有那麼多的落地糧、倉底糧,別人都是合理合法似的享用,而他卻一堆一堆地掃好,簸揚幹淨,送回垛上去。自己每頓吃那一小缽子雙蒸飯,餓了就喝醬油湯充饑。
伊汝把身上帶的糧票統統搜羅出來,統共十二斤多一點,乘著臨別的最後一握,塞在老首長的手裏,然後跳上了汽車。他倒沒有見外,隻是擔心地問:“伊汝,你呢?怎麼過?”
“沒關係,我在哪家氈房,哪座帳篷都能討到一點吃的,你多保重吧!”車開動了,他朝這位老上級揮手。
畢竟向他喊著:“記住,伊汝,人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的!”
那個人影完全有可能是他,伊汝這樣想,七月半,按照舊風俗,是給死去的親人上墳的日子,也許他是特地來看望去世多年的郭大娘。何茹不是說了嘛,他要尋找一些什麼丟掉的東西。然而,當伊汝下了山,再走幾步就要跨進羊角堖那座闊別二十餘載的小山村時,他遲疑了。心心,那個活潑可愛的姑娘,使他在這最後一刻,猶豫著是否應該去驚擾那有了這大孩子的母親?於是,他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這個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的山村。這二十年,他隨著車隊去過不少地方,他理解,人民的生活遠不是那麼富裕的,真使他一個當過八路軍的人,心情感到沉重。特別像這樣為革命貢獻過力量的老根據地,基本上仍是老樣子。那些吃過S縣的小米撈飯的將軍們、部長們,不知道還記得起地圖上這很不起眼的一點不?不過,一想起從那賣白薯的老鄉,從心心嘴裏講出來的,那個來自亞德裏亞海濱的新名詞,就覺得羊角堖明天也許會更好的。
他坐了好大一會,太陽從頭頂上慢慢地偏了過去,有兩次,他幾乎站起來要往回走了。然而,不看看媽媽的墳墓就離開,不望望那些看他長大的鄉親就離開,伊汝就不是郭大娘心目中的伊汝了。於是他站起來,抖掉身上的塵土,聽憑那兩條腿,走進了在村子中心的一座小院裏。依舊是那矮矮的山牆,依舊是那一排花椒樹;大門口那棵棗樹,長得更高更大了,樹幹上還留著這個調皮的小八路刀砍斧剁的痕跡。據說,隻有這樣鞭打它,才能結出更多更甜的棗。他安慰地笑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受那二十多年的磨難吧?院裏靜悄悄的,門上掛著把鎖。接著他似乎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在那棗樹樹幹的一個癤疤洞裏,摸到了鑰匙。沒有變,還是老規矩。但是他正要開門,突然覺得有點冒失,這已經是人家的家了,闖進去合適嗎?可是當年畢部長在草地分手時,好像有句什麼郭大娘不讓告訴的話,要說又止住的情景,湧現在眼前,於是打開了鎖,吱呀一聲推門進去。
屋裏還是老樣子,盆子、罐子,大缸小桶,育著各式各樣的種子,不過,桌上壓了張紙條,他拿起看了,是妞妞的工整筆跡,那是老八路畢竟手把手教出來的。
我和心心去後寨買給媽上墳的東西,飯在鍋裏,你自己熱著吃吧!要回來的晚,你到媽墳上來吧!
很顯然,這是妞妞給她丈夫留的便條,伊汝不由得淒苦地一笑。隔著門簾,就是裏屋,早先是郭大娘和妞妞住的;那時,他和畢部長住在現在成了育苗床的外間大炕上。窺看人家夫妻倆的私室,伊汝覺得是很不禮貌的。但是,那門簾卻是半撩著的,盡管他目不斜視,仍然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發現那收拾得整潔幹淨的炕上,一雙雙新鞋齊齊整整地擺在那裏,就像抗日戰爭期間婦救會給前方戰士做的軍鞋那樣,收集到一起準備送走似的。
難道還有做軍鞋這一說嗎?他終於走進裏間屋,站立在炕梢,望著那一排尺寸相同、式樣統一的布鞋。最使他詫異的,每雙鞋裏都有一個年號,1957,1958,1959……他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雙。天哪!伊汝差一點栽倒,跌坐在炕邊做飯的小灶坑裏,碰翻了鍋蓋,一大碗煮熟的白薯燜在鍋裏,上麵也有一張紙條,筆跡潦草,而且有幾個字被水汽浸潤的模糊了。不過,他還是辨認了出來。
爸爸:
這就是你站(讚)不決(絕)口的糖狼(瓤)賽蜜。你知道這種最甜最大的白菽(薯)叫什麼嗎?她的名字叫“妞妞”!
你的女兒心心
這時,他走到外屋,才發現牆上還掛著他在朝鮮采訪時,和法國記者貝卻敵一塊在板門店談判會場前照的相片,他穿著軍大衣,沒有戴帽子,頭發像公雞尾巴似的翹著。而就在這張照片旁邊,有一張獎勵優秀拖拉機手的光榮證書,上麵的名字赫然寫著“伊心心”三個大字。